3.第十五章斬穴(3)
到底有多大仇呢,來路不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有仇。哪個窮人跟富人沒仇?哪個受苦的跟東家沒仇?況且,來路跟水老二,絕絕不這麼簡單。
斬完這三杴,來路抬頭看了看天,這是斬穴人的習慣,只要在墳上動了手腳,就要抬頭看天。好在天沒啥反應,這就證明他斬得對。斬得對就要繼續。來路甩開膀子,呼哧呼哧斬起來。往下,就用不着動手腳了,他要盡量把活做細點,做厚成點,咋個說他也是自個親家,不厚成說不過去。親家?一想親家,來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門子親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嶺一條狗,狗都不如。不過,這狗也不是平處卧的狗,好歹,我在你院裏也折騰過些事。
來路越斬越興奮,興奮到後來,他竟趴在穴里,嗚嗚大哭起來。
水老二,你個讓人想讓人恨的水老二啊——
雪繼續落着,紛紛揚揚的雪。
不知什麼時候,拾糧睡著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着想着就睡著了。以前在墳上坐一夜,一點兒也不困,現在,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身,揉揉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峴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來。夜有了亮,白晝才會來,人心裏有了亮,再暗黑的日子也還是日子,終究會把它熬過去。
拾糧站起身,走到另一座墳前,不是妹妹拾草的墳,妹妹拾草的墳前他已跪夠了,哭夠了,再也用不着跪,用不着哭。
這座新墳里埋的,是吳嫂。不,還有另一個靈魂,喜財叔。
吳嫂是在埋了水二爺的第二天就翻起身走掉的。她實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水二爺再不死,她都要動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個人咋能活那麼久呢?一個人咋能把另一個人拖那麼久呢?
水二爺不死,她的腳步就無法往祁連山邁。邁不動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誰就能跟誰一起跑的。這點,怕是沒誰能明白,包括祁連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說穿了就是一口鍋,安在誰家的鍋頭上就是誰家的。這鍋要是一拿走,這家人就沒得飯吃了。
女人一生獨獨不能做的,就是因了東家餓死西家,哪怕東家有一千個好,西家有一千個不好。畢竟老天爺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現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總能走了吧?於是,餐風宿露的,不分晝夜的,走。直把雙腳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連山,才嘩地到了眼前。
那一刻,吳嫂眼裏,不只是淚,是血,是比血還濃的東西。
那個人就站在血中。那血是種葯種出的,那血是盼她盼出的。那血,也是別人斗出的。天下這麼大,咋跑到哪都躲不開一個“斗”字?
還好,她算是及時趕到了,若要晚來幾天,怕是連見血的機會都沒。
是她親手掩埋了劉藥師,一輩子不敢往墳地走的吳嫂,居然干山萬水跋涉而來,就為了給一個人斬一口穴,就為了雙手捧着土,把一顆心給埋掉。
不,埋掉的,只是這人的肉身子,心,她帶着,一路帶到了西溝。西溝坡下二嬸那座孤院子裏,她守着這顆心,又堅持了五年,最終,才把它帶到了二道峴子。
起風了,風把往事吹得嘩啦啦響,滿嶺遍野都是。拾糧再次給喜財叔磕了個頭,一步比一步艱難的,往青石嶺牧場走。
葯。
一眼望不到頭的葯。覆蓋了青石嶺,也覆蓋了西溝。
誰能想得到,孔傑璽當初這個計劃,真就能把青石嶺跟西溝連起來,真就能把青石嶺變成全國聞名的中草藥基地。
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還有這種葯的人,還有這扯不斷理還亂的一層層關係。
縣長顧九兒來到西溝時,正趕上狗狗給牛牛張羅着娶媳婦。五十歲的狗狗看上去還是那麼精神,那麼有色彩,歲月的風風雨雨彷彿沒在她臉上劃下一道痕,更沒在心裏留下任何陰雲。如果不是腳底下絆了孫子,你壓根想不到她已經五十。
人跟人,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