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世上少有的殉國者(1)
一艘密閉得不透一絲光亮的夜航船,從蘇州滸墅關的塘河碼頭悄聲地起錨了。***岸上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被兵勇們摒退得遠遠的,連駐足多看一眼,都屬禁止之列。
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順治四年春季的事。
由於防範意外,這條武裝的官船,艙里艙外,籠罩着異常警懼的氣氛。無論艄公、縴夫、官員、兵丁,不知道將會生什麼事。江南春末的夜晚,本應有點暖意才是,可船艙一角,那盞忽明忽暗的燈籠,那炷搖搖晃晃的燭光,照着一位“豹目蜷,雙目上視”的要犯,一臉寒霜,兩道劍眉,目光中透出來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慄。
其實,官兵初從江寧來到蘇州押囚,沒把這位聞名遐邇的詩人,太當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詩作對之讀書人嘛?一般來說,有權的人看不大起知識分子,有權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識分子。三年來,在南京豫親王門下,這些戈什哈看慣了迅即變節的江南士子,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蟲,奴顏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結攀附。他們估計要押解的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貨色,一樣德行。可等到與地方官辦理文書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着,像一堵牆。那滿臉髭鬚,一根根都像鋼針似的扎煞着,與其說他是文人,毋寧說他是一頭猛虎,這兩個可憐蟲,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張着嘴,合不攏,傻了。
這個囚犯,就是陳子龍,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殉國者之一。
陳子龍(1608—1647),字卧子,一字人中,號軼符,晚年又號大樽。華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禎十年)與夏允彝同時中進士。選浙江紹興府推官,擢兵科給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
《明史》稱他“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明·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說:“卧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紙驚人。”
陳的詩,氣勢奔放,色彩強烈。按清·沈德潛的評價:“詩至鍾、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墾闢榛鞠,上窺正始,可謂枇杷晚翠”,對他改造詩壇風氣的努力,是肯定的,因而尊崇之為“明詩殿軍”。
並刀昨夜匣中鳴,
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潺雲草碧,
可憐無處送荊卿。
在他的詞作中,凡涉及楊柳的吟詠,無不與那位風流女子有關。如《浣溪沙·楊花》:
百尺章台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奈他飛。
澹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至於柳如是與陳子龍的這段緣,如果幸而成功的話,應該比她後來與錢謙益的結合,更加有聲有色。我甚至臆想,若如此,此刻在船艙里與陳子龍綁坐在一起的,就是這位類似十二月黨人妻子的侶了。她絕對要扮演這個角色的。那是一個既美麗,又剛烈的女子,她會拋家舍業,不計一切地追隨着他,萬死不辭地同赴國難。
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色藝雙絕的女性,但如柳如是這樣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風流嫵媚,又聰明睿智;既清高雅潔,又敢作敢為者,是很少的。據清·顧苓《河東君傳》,清·王沄《虞山竹枝詞》,十年前,甚至更早,聲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鍾於陳子龍,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為那確是郎才女貌的絕佳組合。
這種在封建社會裏絕對異類的愛宣示,也只有像她這樣已成為公眾人物,才敢拂逆禮教,才敢挑戰道學。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不自禁跑到松江去,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媒於這位才思傑出,具有創新精神的文人、任俠仗義,具有傳奇色彩的硬漢、敢作敢當,具有人格魅力的志士。剖肝析膽,掬誠相示,以無以復加的欽敬之心、愛慕之意,恨不能立時三刻下嫁這位磊落瀟洒、聞名遐邇的陳卧子。天哪!為了追求所渴望的心上人,簡直是挑戰地、主動地、大膽到不顧體面地示愛,這樣的奇女子。可謂千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