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從唐伯虎的風流說起(1)
凡才子,皆風流瀟洒,而且在男女之事上,持浪漫態度。***倘一個才子,居然不浪漫,那他就白當了。
當代也有才子,也浪漫,而且浪漫起來,不讓古人。不知為什麼,也許才子,還得有才。沒有多少的才,還要做出有才的樣子,在那兒浪漫,就讓人倒牙,就招人起膩了。古代才子,唯其有才,貨真價實,這才風流出文壇佳活,這才浪漫出千古韻事。
清人趙翼的《二十二史札記》引《朝野異聞錄》,說到唐寅,那才是一個夠水平的浪漫文人,他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這封號,無論在文學史,還是普通老百姓的口碑,都是認可的:“吳中自祝允明、唐寅輩,才輕艷,傾動流輩,放誕不羈,每出名教外。今按諸書所載,寅慕華虹山學士家婢,詭身為仆,得娶之。後事露,學士反具資奩,締為姻好。”
這就是我們大家都耳熟能洋的《唐伯虎三笑點秋香》的故事,也是所有才子艷羨不已,希望自己能這樣風流浪漫一回的故事。
野史所記,不足徵信,至於他做過這種事,或者,沒做過這種事,無關緊要。但他一定浪漫,而且相當浪漫,是可以肯定的。明代中後期,才子型的文人,強調個性自由,輕易不肯隨人俯仰。縱詩酒,放浪形骸,恃才狂傲,率性而為,成為當時非主流文壇的時尚。風氣所至,唐寅會為他心愛的華學士府上那位漂亮的小妮子,“詭身為仆”,這浪漫,夠意思。
明代文人的這種變數,也帶來明代文學的變數。於是,中國文學的第一奇書,《金瓶梅》就選擇在這個時代出現了。試想一下,唐伯虎為達目的,可以隱名埋姓,“詭身為仆,那麼別的其他什麼才子,化名寫一部淫穢筆墨的話本,又有何不可呢?”至今查不出蘭陵笑笑生,為何許人?但能夠寫出這部奇書,絕非菜鳥,一定是位高水平的才子。
《金瓶梅》問世,不是一種偶然現象。應該說,出這部書,一是要具備出這部書的氣候,二是要具備寫這部書的才子。有的朝代,才子也許不難找,但氣候卻未必總如人願;有的朝代,天氣倒是蠻不錯的,風和日麗,但才子們或忙於巴結做官,或忙於大談戀愛,或忙於炒股財,無心伏案寫作。總算到了嘉靖、萬曆,條件成熟,《金瓶梅》登場。什麼時代,什麼傳統;什麼作家,什麼作品;大致會有一種必然的內在聯繫。
古代文人,基本可分三類,一類是完全從屬於官方的,姑稱之曰“住校生”;一類是身在山林思廊廟,人在廊廟想山林,於兩者之間徘徊躑躅,游移不定的,姑稱之曰“走讀生”;一類就是唐寅這樣的,索性當一名“逃學生”,若無韁之馬,似不系之舟,要多自由,有多自由,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幹嘛非要考中狀元,博一個封妻蔭子呢?
唐寅(1470—1523)死後,李贄(1527—1602)出生,如果說前一代才子,只是創造了離經叛道的生存方式,那麼后一代才子,從理論上提倡“好貨好色”,人之本性,生活**,並非罪愆。這樣,那些文人中的走讀生、逃學生,便大解放,大輕鬆,便大放肆,大出洋相。文人的放浪和放蕩,也對社會風氣起到推波助瀾的影響。作《拍案驚奇》的凌濛初曾經對十五六世紀的中國人的心理狀態,作過這樣的表述:“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而淫,是建築在趙翼所說的“世運昇平,物力豐裕”上。《金瓶梅》以及隨後直至明末清初,不絕如縷的淫穢小說,能夠應運而生,一是商人階層文化消費的必然,一是整個社會的淫風所致。明代中後期的皇帝,和很多分封世襲的王,是這股淫風的總源頭。《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有好幾十種推斷,但沒有一個說法被認定。但是,此人必是一位名士,是毫無疑義的。他開創了中國文學中直接性描寫的先河,先前的文學傳統中,並非無此類性文字,但到他這裏,公開的,而不是隱晦的,暴露的,而不是收斂的;惡俗的,而不是文雅的;大張旗鼓的,而不是點到即止的性描寫,可謂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