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2)
我哎哎地應着,跑到她的屋子裏跟孫家旺比坐功。他不離開,我就一直坐着。有時候,那個賴在屋子裏的不一定是孫家旺。我不太記得他們的名字了,反正只要念哥一出差,來的男人就特別多,特別複雜,不是孫家旺就是李家旺,不是李家旺就是賀家旺。不管什麼男人,青葵姐都叫我過去陪他們,讓他們沒有下手的機會。青葵姐的那本相冊被我拿過來又拿過去,成為到她家去的借口。有好幾次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走了,我還不想走,青葵姐就給我熱她做的水晶包子,讓我一邊吃一邊聽她說念哥的好。我聽着,好想讓她再給我擦一次雪花膏。但是天氣已經不允許了,熱了。我的臉也光滑了,再也沒有理由了。於是我就裝病,不上學也不去醫院。母親沒有別的辦法,請青葵姐在家裏給我吊針。你不知道那樣的時刻有多幸福。為了能讓她給我扎針,我恨不得天天生病。
當然這不是我接觸她的唯一方式。我幫她從樓下提過水,跟她學過打針,為她拆過毛線,還故意站在走廊上朗誦**的《沁園春·雪》。如果我讀錯了,她會着急地跑出來幫我糾正讀音。有時我故意把字讀錯,她並不知道我的伎倆。但是念哥看出來了。念哥是多麼聰明的人呀!他拍着我的腦袋說鬼精靈,你要是跟我一樣年紀,那青葵姐就是你的啦。我心裏暗暗得意,朗誦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放暑假時,我獲得了全校朗誦第一名。我把獎狀拿給青葵姐看,她說要不是我指導,你哪會獲獎?快請客。
我沒錢請她下館子,就買了一根雪條給她。你沒看見她吃雪條的樣子,用你們的行話來說,簡直是一門藝術。一根雪條在她嘴裏比在任何人嘴裏待的時間都長,她不像我們用牙齒,而是用舌頭慢慢地舔,用嘴輕輕地含。如果雪條融化得太快,她就抽出來讓它歇一會兒,等雪條上凝聚了水滴,她又及時把它含住。雪條在她嘴裏滾來滾去,直到只剩下那根木片。就是木片,她也要含一會兒才捨得丟掉。我母親說看青葵吃雪條,就知道她是一個懂得節儉的媳婦。
十天之後,我們唐山就生了震驚全世界的黎克特製7。8級地震,你們都應該聽說過。即使死了我也不會忘記那個時間: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的?反正我醒了,身上只穿着一條褲衩。父母尖叫着跑出門去,一塊水泥預製板砸在他們的身後。泥沙俱下,生死攸關,他們把我這個獨生子留在屋裏。我並沒有急着逃命,真的。我也沒有父母那麼膽小怕事,好像我這條命不值得珍惜,或者我這條命應該獻給什麼人。
我閃到牆角,豎起耳朵聽隔壁的聲音。我想有可能的話,我會衝過去救青葵姐。但是速度太快了,還沒等我行動,那邊就傳出了她的慘叫,緊接着是樓板坍塌的巨響。完啦!青葵姐肯定被砸死啦。整幢樓劇烈地搖晃起來,就像人哭到傷心處抖那樣。我被拋出窗外,和那些泥沙、門板、玻璃一起往下掉。這是一幢四層高的樓房,我們都住在四樓。奇怪的是我掉到地上之後,竟然沒有死,只是那些落下的玻璃紛紛扎到我的身上。站起來的時候,我變成了一個長滿玻璃的刺蝟。這要在平時早就痛死了,但那時我卻不知道痛。我看見人們驚慌地從樓道里跑出,看見有的人從樓上摔下,像石頭那樣嘭地砸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喊叫聲中,我跟着人群跑去,剛跑出去幾十米,回頭一看,那幢樓就不見了。
除了驚叫和哭泣,就是喊爹叫娘、呼兒喚女的聲音。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我也想喊幾聲,但是我把父母的名字給弄丟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們也沒喊我。我想青葵怎麼就死了呢?她那麼漂亮那麼水靈怎麼就捨得死呢?我試着拔出腿上的玻璃,一股熱乎乎的血流下我的小腿肚。我不敢拔了,得等醫生來拔,要不然血會流乾的。
人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忽然,響起一個大嗓門,他叫大家不要驚慌,**會派飛機來接我們。這句話像炸彈,把人群炸得東倒西歪,稀里嘩啦。好多人說那乾等着幹什麼?還不快去飛機場!人群往飛機場的方向走去。我跟着他們。他們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不知道為什麼慢?我又不感到痛,為什麼會慢?現在我當了醫生才知道,肯定是那些玻璃在作怪。你想想肉里戳進那麼多三角形的、四邊形的、多邊形的玻璃,我敢保證,就是施瓦辛格演的“終結者”,插上了這些玩意也快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