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1)
春雷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廢墟有多美,更不會說地震是美的。你只要看一看我身上的這些疤痕,就知道我不會說地震的好話。傻瓜才會說地震有多美、有多震撼。我是說女人,那個叫向青葵的女人。
她是生地震那年的春節嫁給念哥的,也就是1976年。念哥姓貝,大名貝雲念,是我們家的鄰居。年初二,我還睡在床上做夢,他就把我叫醒了。他說春雷,咱們接嫂子去。那年頭時興婚事簡辦,越簡辦越體現生活作風健康。念哥是等着提拔的機關幹部,當然不敢鋪張浪費,說實話,他也沒有鋪張浪費的能力。
他很簡單,就踩着一輛借來的三輪車馱着我去醫院接嫂子。他身上的棉衣已經半舊,腳上蹬着洗得白的球鞋,只有脖子上的那條紅圍巾是新買的。青葵姐比我們起得還早。我們趕到時,她已經在宿舍樓下等了半個小時,連鼻子都凍紅了。念哥把脖子上的紅圍巾取下來,捂到青葵姐的臉上,馱着她往回走。三輪車被念哥踩得飛了起來,他不時回頭看看青葵姐,眼睛笑成一道縫。
我和青葵姐面對面地坐着,頭一次離得那麼近。我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像沾着水霧,眼珠子比藍天還清亮,紅撲撲的兩腮掛着酒窩,一直掛着,沒有停止過。誰都知道青葵姐漂亮,但那一天她是最漂亮的。後來我觀察,只有笑的時候她才有酒窩,這證明那一天她都在笑。
念哥的三輪車越快,打在我臉上的風就越大。我的臉好痛。我縮了縮脖子。青葵姐看見了,從包里掏出一盒雪花膏,摳了一點兒抹到我的臉上。她說你看你,臉都凍裂了。她的手像溫熱的水在我臉上流淌,我舒服得幾乎暈了過去,腦海里突然跳出兩個字:天使!原來青葵姐是仙女下凡。我甚至想是不是因為有了她,人們才把醫生稱做天使?現在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青葵姐這麼擦過之後,我三天都沒洗臉,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臉上的雪花膏。我一直認為雪花膏的味道,就是青葵姐的味道。
那天,我比念哥還高興。好多人來吃喜糖。他們來了又走,只有我一整天坐在念哥的屋裏。到了晚上,念哥說又不是你娶媳婦,瞎樂什麼?快回去睡吧。我戀戀不捨地站起來,怪天黑得太早。青葵姐從裏間拿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說你累了一天,這個送給你吧。要知道,像這麼高檔的塑料皮筆記本那時並不多見。我母親沒有工作,全家靠我父親的工資,即使看見過這樣的本子,我也捨不得買。但這個禮物放在這個晚上給我,我一點兒也不高興,它像一道逐客令,我收下之後就再沒理由待在他們的屋子裏了。
很快,整幢樓都知道了青葵姐的美麗。按現在的說法,她很具殺傷力。當天晚上,我的父母就吵了起來。我父親說你看看人家娶的媳婦,要身材有身材,要胸口有胸口,還是個醫生,現在的年輕人真有福氣呀!我母親說人家娶媳婦,看把你急成什麼樣子了。我就知道你那老毛病沒改,想要漂亮的先把我離啦。他們小聲地吵着,以為我是聾子。
幾天後,三樓的孫家旺也跟她媳婦吵開了。她媳婦怪他看青葵姐看得太傻,看得眼珠子都快爆裂了,說他故意在樓下等青葵姐,還為青葵姐提南瓜。孫家旺可不像我父母那樣低聲下氣,他站在走廊上大聲地跟媳婦對罵,其中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喜歡她,你又能把我怎樣?大不了咱們離!那時我覺得孫家旺不要臉,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但到了現在我才明白,他是故意說給青葵姐聽的。他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大約過了兩個月,孫家旺真跟他媳婦離了。後來孫家旺想打青葵姐的主意,我聽他對青葵姐說是因為你,我才離的。
這些事我都寫到了青葵姐送的筆記本上,但寫得最多的還是青葵姐。我想她雪花膏的氣味,想她軟綿綿的手,想娶她這樣的媳婦,想跟她說話,想天天到她家去串門。我還在筆記上畫她,開始畫得一點都不像,後來越畫越像,畫得比她的相片還像。如果不是因為崇拜她想做一名醫生,也許她送的筆記本早把我培養成畫家或者作家了。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從青葵姐住進這幢樓,周圍的夫妻常常莫名其妙地拌嘴,冷不丁就會從某個窗口傳來摔碟砸碗的聲音。這是用預製板搭建的大板房,基本上沒什麼隔音功能。好幾次念哥出差了,孫家旺賴在青葵姐的屋裏不走。青葵姐就隔着牆壁叫:春雷,你把我的相冊拿過來。或者這樣喚:春雷,你念哥不是說今天晚上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