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十五章(3)
少奶奶燈芯坐裏屋納鞋底,捏長針的兩根手指靈巧而白晳,納一針頭裏捋一下。***烏黑的頭縮成一個碩大的髻,上面插一枚綠色翡翠骨朵,爐火熏染着她的臉,出鎮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會,裏面的人像是被某件事專註了,頭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難在了院裏,一時竟記不起來的目的,難道僅僅是來向她表示幸災樂禍的么?猶豫中目光觸見炕頭並排擺着的一對鴛鴦枕頭,碎花炕單上那灘血瞬間殷紅出來,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這才想起曾對女人是存過喜歡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綻放在這炕上的。眼下自己卻視她為敵人,為對手,要從她手裏奪得想要的東西。這東西到底是甚麼呢?他竟讓自己搞糊塗了,忽然現幾時心裏竟種下了管家六根的影子,像是要幫他完成甚麼。這麼一想便覺害怕,不是怕裏面的人,是怕自己。像是洞見一個長久埋伏在心裏的秘密,而這秘密又是那麼的不能見天日。
他還怔忡着,裏面說話了。進來呀,既然找來了還怕甚?燈芯並沒抬頭,目光都未掠一下,納針的動作還那麼專註。二拐子乾笑兩聲,不進了,我來看看鳳香,她不在我另處找。說著話倒縮着往後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讓他一腳踩疼了,揚手給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牙,這傻子,打人倒是一點不傻。
二拐子終覺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管家六根腳趾頭都跟不上,現這點他很痛苦,沮喪再次包圍了他。
這個夜晚,二拐子家裏迎來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門,這**,騷得一天到晚門都不知道進了。
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驢兒。七驢兒進了門,也不見外,將手裏提的禮當放桌上,大模大樣就給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說,你看你,來就來,還提個禮當做甚哩?七驢兒笑着說,頭次來,說甚也不能空着手。
放了茶,拾了饃,二拐子就坐油燈下等。
按他的判斷,七驢兒這是無事不登門,他七驢兒現在是誰?下河院女人的紅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憑白無故到他家串門?
七驢兒先是不吭聲,坐油燈下望,一動不動的眼神令二拐子頭皮麻。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說,也沒甚事兒,就是想跟你喧喧。
喧,該喧,是該喧。二拐子應着聲,卻不知道該喧甚。
院裏,還過得順心?
順心,順心得很,二拐子連連點頭,趁空又給七驢兒蓄滿了茶。七驢兒笑笑,你看你,手抖個甚,我又不是少奶奶,又不是命旺,看把你嚇的。
我嚇么?二拐子抬起頭,不相信地盯住七驢兒。不怕,我有甚怕的?
你是不怕,可我怕。七驢兒道。
你怕甚?二拐子忽地抬頭,一臉不解。
怕馬巴佬,怕六根。
他們……
冤哪——
七驢兒說完這句,不說了,專心致志喝茶。喝得那個有滋有味,直把二拐子腸子都喝出來了。二拐子猛就奪過他茶杯,喝個甚,不就一個茶么,喝個甚?
嘿嘿,嘿嘿,你還是怕,比我怕。七驢兒陰陽怪氣說。
我怕個頭,大不了——
大不了咋?七驢兒忙把眼神湊過來。
不說了,不說了,喝茶,喝茶吧。
接着又喝。直到巷道里響起芨芨的腳步聲,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二句話。七驢兒不想見芨芨,起身告辭。臨走,突然又丟下一句話。
這趟回來前,我見了一個人。
誰?!
你舅舅,二瘸子。
菜子下種的季節再次來臨,連着三場透雨潤得誰都心裏痒痒,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種。少奶奶燈芯帶着木手子到南北二山窪里走了一遭,見有不少陰坡可開耕,遂下話,有人手的盡可墾荒,開出的地租子頭年免,二年減半。溝里人的熱被極大地調動起來,縱是人手不多的也爭着要開耕。二拐子終於被派上用場,給墾荒者量地埂劃地皮。溝里人到現在還不大習慣稱他管家,仍是一口一個二拐子。下河院這位新管家一開始便讓溝里人小瞧,跟六根的威嚴比起來,二拐子的做派讓他們感到滑稽,語氣里自然多了戲謔的成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