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2)
幾個老人幾乎同時從記憶深處翻撿起老石匠的故事,天下真有這樣的奇事?他們擦擦眼屎,驚慌地盯住那位半裸的年輕女子,彷彿盯住一匹妖。***
那女子並未注意到側旁的幾個老人。
她對周圍仔仔細細打量完了,忽然從漁村深處現了什麼,然後拔腳走去。她只是掃了一眼面前的人們,便旁若無人地從他們中間穿過。
她聽到一陣僵硬的喘息。
她徑直走過去,徑直走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那座小石屋。在一簇低矮的窩棚中間,小石屋像宮殿一樣顯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小石屋果然還在!
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漫天籠罩着血光。不見藍的天,白的雲,只見炫目的血光。那血光晶瑩欲滴,似乎一聲驚雷就能化為漫天血雨,讓整個世界改變顏色。
然而並無驚雷,也無狂風。連近在咫尺的黃河也停止了咆哮。滾滾巨浪變得無聲無息,溫順得像個膽怯的娘兒們。天地如一頭被勒緊脖子的巨獸,被一把長劍插入心臟,於是血光四濺。那巨獸戰慄着,哆嗦着,匍匐在地。那些倉皇看着她背影的漢子和女人,誰也沒注意到這一瞬間有什麼特別。他們只覺得這女子太古怪。連長相都古怪。
但在魚網間的幾個乾癟老人,卻驚恐地現了天地間的異象。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使世界在這一瞬間昏暈、窒息。到處戰慄着令人不安的寂靜和死亡的氣息。
老人們強烈地感覺到了,但沒有說出來。
他們怕極了。是那種不可名狀的懼怕。過往的和未來的人生艱辛和苦難,都不足以令他們有這樣的恐懼感。
那是一種來自生命本能的戰慄。
彷彿一個人突然被拋入荒野,周圍是黑森林的大林莽,天地混沌一片,濤聲陣陣,狼嚎虎嘯,猛獸四伏,腳前身後都是蠕蠕而動昂吐芯的毒蛇怪蟒。你驚得魂飛魄散,卻孤立無援。沒人能搭救你。於是初民時期生命的原始恐怖,一下子把你擊倒了。你顫抖着跪倒在荒原,淚流滿面,喃喃乞求上蒼的庇佑……在魚網間的幾個老人,翻着白眼手腳痙攣,紛紛癱倒在地。朦朧中,他們意識到石窪村要有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
陌生女子走進老石屋破敗的庭院時,像是再也邁不動一步了。
那時,她的草鞋已經脫底,腳指頭露出來,磨得血肉模糊。她的黑布衣成了凌亂的碎片,鱗片樣在身上披掛着。胸前胡亂拖綴着一根草繩,稍一走動,就會把布片盪起,裸出兩個結實高聳的乳。
可她絲毫沒有羞澀之態。像一個沒經過教化的野女子,還不懂羞澀。長軟軟地披散在雙肩,垂落到腰際。那上頭沾一些草屑塵土,很不舒服。她不時撓幾下,把頭搖一搖,**便和長一起跳蕩。
院子裏幾個男人正懶洋洋地忙着什麼。其中一個突然叫起來:“噢噢噢!……噢噢!……”短促而低沉,像出什麼緊急信號。
接着,幾個男人都現了她。
他們不知道生了什麼事。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緊張而緩慢地向一起靠攏。同時用目光探詢着,咋會有女人到這院裏來?咋不認識?瘋子?野人?落難女?這一刻,他們簡單的大腦不夠用了。
這突如其來的事把他們弄得異常亢奮,亢奮得有些緊張。
陌生女子似乎沒注意到正慢慢向她逼近的幾個男人,只顧疲憊地打量着這個小院。院子不大,分成前後兩半。但比別的人家闊氣多了。前院是東西兩口草屋,低矮得比漁村別的窩棚好不了多少。滿院子掛滿魚網和鹹魚,同樣的腥臭撲鼻。不同的是後院。院子中間隔一道短牆,當中一個豁口。透過豁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古老的石屋。老石屋門前,有一小片明晃晃的水窪。水窪四周和石屋的石縫間長着荒草。整座院子散出一股潮霉之氣,叫人身上癢。大群蚊蟲正從角落裏飛出。
她抱着膀站住了。
臉上露出一種遙遠的回憶的神態。她似乎見過這裏,或者千百次夢見過這裏,現在要核對一下夢的真實。在那遙遠的回憶的神里,驚訝摻和着失望,又有點兒無可奈何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