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生存的痛苦與虛無(1)
如果說,我們生活最為接近和最為直接的目的並不是痛苦,那麼,在這世界上,就沒有比我們的生存更違背目的的東西了。***很顯然,以為那些源自匱乏和苦難、充斥世界各個角落的無窮無盡的痛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意外,這一假設本身就非常荒謬。我們對痛苦何其敏感,但對快樂卻相當麻木。儘管個體的不幸看上去純屬例外,但就總體而,不幸卻是規律中一貫存在的況。
溪水只有在碰到障礙時才會捲起旋渦,同樣的況,人性和動物性也使得我們無法真正察覺到那些同我們意志完全一致的事物。倘若我們真的留心某件事的話,那定是事沒有馬上順應我們的意志,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礙。與此相比較,所有阻礙、違背,與我們的意志相抵觸的事,即所有令我們感到不快和痛苦的事,即刻就會被我們感覺到。就像我們不會對身體的整體健康感到滿意,而只會專註於鞋子夾腳的某個細微之處;對進展順利的事我們毫不留心,卻時刻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煩惱。“舒適與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質,而痛苦則具肯定的特性”,這條我已多次強調的真理,正是以上述事實為基礎的。
因而在我看來,形而上學體系中認為痛苦和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觀點,大部分都荒謬至極;其實,事實剛好與之相反,痛苦和不幸恰是肯定的,是能夠引起我們感覺的事物。而所謂好的事物,即所有的幸福和心滿意足,卻是否定的,意味着願望的消失,痛苦的終結。
還有一事實與此相吻合,那就是:快樂總是遠遠低於我們的期望,而痛苦則永遠超出我們對它的想像。
如果有誰對此持異議,說這世上快樂超出痛苦,或者說兩者基本持平,那他只需在一動物吞吃另一動物之時,將兩者各自的感受互相對比一下就夠了。
每當遭受不幸或承受痛苦時,只要看看更加不幸的人就足夠安慰我們了——這一點人人都能夠做到。但假設所有人都在承受這一切,我們還會有其他有效的方式嗎?我們就像一群在草地上無憂無慮生活的綿羊,而屠夫正在一旁虎視眈眈,心中早已想好宰殺的順序了。在好日子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命運此刻已為我們準備了種種不幸與痛苦:疾病、貧窮、迫害、殘疾、瘋狂甚至死亡,這些往往不期而至。
我們通過歷史來了解國家和民族的生活,然而除了戰爭和暴亂,歷史什麼也沒有,因為太平的日子着實短暫,只是作為幕間休息,偶爾零散地出現。與此形相同,個人的生活也是一場無休止的戰鬥。這並非寓意着同匱乏與無聊的對抗,而是實實在在的與人的拼爭。無論身在何處,我們都能找到對手,持續不休地爭鬥,至死仍武器在握。
我們時刻被時間催逼着,不容喘息;時間就像揮舞皮鞭的獄卒,在我們每個人身後步步緊逼,給我們的生存平添了許多痛苦和煩惱。只有那些落入無聊魔掌的人,才能逃過此劫。
然而,正像失去了大氣壓力,我們的身體會爆炸一樣,如果人生沒有了匱乏、艱難、挫折與厭倦這些要素,人們的大膽與傲慢就會逐漸上升,即便不會達到爆炸的程度,人們也會受之驅使做出難以想像的蠢事,甚至變得瘋狂。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每個人都需要適量的勞心勞力,這正像船隻需要裝上一定的壓艙物,才能走出筆直而平穩的航線一樣。
勞心勞力,固然是每個人都不願承受,卻終其一生都無法逃避的命運,然而,要是所有**還沒來得及出現就已經得到了滿足,那人們又該用何種方式來消磨漫漫人生呢?如果人類生活在童話世界的極樂國,在那兒所有的一切都自動生長,烤熟的鴿子在空中飛來飛去,每個人都很快就遇到了自己的愛侶,並且毫不費力地就擁有了她。倘若真是如此,那麼結果就會是這樣:一部分人無聊得生不如死,甚至會自尋短見;另一部分人則尋釁滋事,互相殘殺,以製造出比大自然加諸他們身上的更多的痛苦。由此看來,再沒有別的更適合這類人活動和生存的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