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才論(4)
正是由於這種靜思默想,畫家才能把他所見到的大自然在畫布之上忠實地再現出來。***文學家則運用抽象的概念,精確地重新召喚出直觀所見,把一般人只能感覺到的一切用語表達出來,從而引入聽眾或者讀者的意識裏面。動物是沒有任何與人類相似的靜思默想行為的。它們具有意識,也就是說,它們能認出自身及其能感受到的苦與樂,以及引起自身苦與樂的東西。但是,動物的認識從來都是主觀的,永遠也不會客觀,在它們的認知中所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它們所了解的東西永遠都不會成為用於描繪、表現的題材,也不會成為通過思考需要解決的難題。動物的意識完全是形而下的。雖然常人與動物的意識並不屬於同一類,但從本質上來說卻有着幾分近似,因為在常人對事物和世界的認識里主觀是最主要的,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優勢地位。常人只是對這一世界的事物有所察覺,而不是這一世界本身;他們只是意識到自己在做各種事的過程中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隨着他們的意識越來越清晰,靜思默想也就表現得越來越明顯了。那麼,這樣的況就會慢慢出現:有時——雖然只是極少數況,並且,這種清晰認識的程度也有相當大的差別——這樣的問題就像閃電一樣在人的頭腦中乍現:“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或者,“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的?”如果對第一個問題的認識達到了相當的清晰度,並且持續不斷出現在腦海裏面,一個哲學家就這樣造就出來了;同樣,第二個問題造就出了藝術家或者文學家。所以,這兩種崇高的使命都來源於靜思默想,而人們對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認識是這種靜思默想氣質的要來源,他們因而能夠對這些事進行靜思和回顧。但是,整個過程得以生都是因為智力具備了相當的優勢,它能夠暫時擺脫原來為之服務的意志的控制。
對天才的種種考察是與討論“意志與智力不斷加大的分離”的文章(《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2章)互相關聯的,並且是作為那篇文章的補充而出現的。在整個生物世界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意志與智力的逐級分離。到了天才這一級別,意志與智力的分離程度達到最高:智力與作為它根源的意志甚至會達到完全分離的程度,智力會因此變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同時也能完美地客體化。
關於天才的個性我需要再補充一點。據西塞羅所說,亞里士多德已經說過“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憂鬱的”。歌德也說過:
當我處境很好的時候,我的詩歌之火相當微弱。但在逃離迫在眉睫的災害時,它卻熊熊燃燒。優美的詩歌就像彩虹,只能描畫在暗淡的背景。詩人的才喜歡咀嚼憂鬱的心。
由於意志不斷地控制智力,這樣,當個人境遇不佳時,智力才能比較容易掙脫意志的擺佈,因為智力只有脫離逆境,才能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會盡其所能地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因而容易變得客觀。個人處境如果很優越則會產生恰恰相反的效果。總的來說,與天才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憂鬱是基於這樣一種事實:生存的意志越是得到了智力的觀照,它就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悲慘狀況。在天才身上經常可見的憂鬱狀態可以以阿爾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為象徵。白朗山峰常年被雲霧籠罩着,但有時候,尤其在早晨,紅色太陽光把雲靄撕裂了,沐浴在陽光下的高山,從天上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這時壯美的景象深深地打動了觀者的心。同樣,那些經常鬱鬱寡歡的天才有時候會表現出我描述的那種為他們所專有的喜悅——它源自於完美的客觀心態。這種喜悅好像他飽滿的額頭上面的一道燦爛的陽光:“悲哀夾雜着愉快,愉快夾雜着悲哀。”
所有文學、藝術和哲學都有可能出現粗製濫造者,因為他們的智力仍然與意志聯繫得過於緊密,只有意志的刺激才能使智力活躍起來,所以,他們的智力受制於意志,他們無法從事個人目標以外的工作。應該能想像到的結果就是:他們會塗鴉出蹩腳的油畫,胡編一些呆板和了無生趣的詩歌,提出一些膚淺、荒謬,通常並非出自他們真心的哲學論題,他們必須通過虔誠的不誠實把自己推薦給更高的權威。因此,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為都以他們的個人利益為目的。他們充其量不過是把別人作品中外在的、偶然的和隨意的東西照搬過來,冠以自己的名字。他們只是得到了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們卻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其中的奧妙,甚至認為自己的水平已經在那些真正的創作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