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沒有語言的生活(2)
老黑養的雞東一隻西一隻地死掉。***起先老黑還有工夫把死掉的雞撿回來拔毛,弄得雞毛滿天飛。但是一連吃了三天死雞肉之後,老黑開始感到膩味。老黑把那些死雞埋在地里,丟在坡地。王家寬看見老黑提着一隻死雞往草地走,王家寬知道雞瘟從老黑家開始蔓延了。王家寬攔住老黑,說你真缺德,雞瘟來了為什麼不告訴大家。老黑嘴皮動了動,像是辯解。王家寬什麼也沒聽到。
第二天,王家寬整理好擔子,準備把家裏的雞挑到街上去賣。臨行前王老炳拉住王家寬,說家寬,賣了雞后給老子買一塊肥皂回來。王家寬知道爹想買東西,但是不知道爹要買什麼東西。王家寬說爹,你要買什麼?王老炳用手在胸前畫出一個方框。王家寬說那是要買香煙嗎?王老炳搖頭。王家寬說那是要買一把菜刀?王老炳仍然搖頭。王老炳用手在頭上、耳朵、臉上、衣服上搓來搓去,作進一步的提醒。王家寬愣了片刻,終於啊了一聲。王家寬說爹,我知道了,你是要我給你買一條毛巾。王老炳拚命地搖頭,大聲說不是毛巾,是肥皂。
王家寬像是完全徹底地領會了他爹的意圖,掉轉身走了,空留下王老炳徒勞無益的叫喊。
王老炳摸出家門,坐在太陽光里,他嗅到太陽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的氣味瀰漫在他的周圍。他的身上出了一層細汗,皮膚似乎快被太陽燒熟了。他知道這是一個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陽光的日子,這個日子特別漫長。趕街歸來的喧鬧聲,從王老炳的耳邊飄過,他想從那些聲音里辨出王家寬的聲音。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聽到了一個孩童在大路上唱的一歌謠,孩童邊唱邊跑,那聲音很快就乾乾淨淨地消逝了。
熱力漸漸從王老炳的身上減退,他知道這一天已接近尾聲。他聽到收音機里的聲音向他走來,收音機的聲音淹沒了王家寬的腳步聲。王老炳不知道王家寬已回到家門口。
王家寬把一條毛巾和一百元錢塞到王老炳手中。王家寬說爹,這是你要買的毛巾,這是剩下的一百元錢,你收好。王老炳說你還買了些什麼?王家寬從脖子上取下收音機,湊到王老炳的耳邊,說爹,我還買了一個小收音機給你解悶。王老炳說你又聽不見,買收音機幹什麼?
收音機在王老炳手中咿咿呀呀地唱,王老炳感到一陣悲涼。他的手裏捏着毛巾、鈔票和收音機,唯獨沒有他想買的肥皂。他想肥皂不是非買不可的,但是家寬怎麼就把肥皂理解成毛巾了呢?家寬不領會我的意圖,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如果家寬媽還活着,事就好辦了。
幾天之後,王家寬把收音機據為己有。他把收音機吊在脖子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走家串戶。王家寬走到哪裏,哪裏的狗就對着他狂叫不息。即便是很深很深的夜晚,有人從夢中醒來,也能聽到收音機里不知疲勞的聲音。伴隨着收音機嚎叫的,是王老炳的責罵。王老炳說你這個聾子,連半個字都聽不清楚,為什麼把收音機開得那麼響,你這不是白費電池白費你老子的錢嗎?
吃罷晚飯,王家寬最愛去謝西燭家看他們打麻將。謝西燭看見王家寬把收音機緊緊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個寶貝,雙手不停地在收音機的殼套上摩挲。謝西燭指了指收音機,對王家寬說,你聽得到裏面的聲音嗎?王家寬說我聽不到但我摸得到聲音。謝西燭說這就奇怪了,你聽不到裏面的聲音,為什麼又能聽到剛才我的聲音?王家寬沒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笑過數聲后,他說他們總是問我,聽不聽得到收音機里在說什麼?嘿嘿。
慢慢地王家寬成了一些人的中心,他們跨進謝西燭家的大門,圍坐在王家寬的周圍。一次收音機里正在說相聲,王家寬看見人們前仰後合地咧嘴大笑,也跟着笑。謝西燭說你笑什麼?王家寬搖頭。謝西燭把嘴巴靠近王家寬的耳朵,炸雷似的喊:你笑什麼?王家寬像被什麼擊昏了頭,木然地望着謝西燭。好久了王家寬才說,他們笑,我也笑。謝西燭說我要是你,才不在這裏呆坐,在這裏呆坐不如去這個。謝西燭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