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丑西湖(1)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那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麼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裏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渾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有說養魚乾脆是官家謀利,放着偌大一個魚沼,養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成的;有說養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為要延壽或是求子或是求財源茂健,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裏的,而且現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麼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鬆,天天大太陽,夜夜滿天星,節節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窪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麼,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乎乎的。還有湖裏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你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幾棵楊柳,幾折迴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着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佔,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着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裏造房子,某家大少爺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興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麼舞台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着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着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蒓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幹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灧灧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緻;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佔的時候多,一邊喝着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地擠着,堂倌也換了,穿上西仔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閑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製造醜惡的精神。”怪不過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後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殺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着山勢迴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願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牆,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