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迎上前去”(1)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願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着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里,他再來現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着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里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着,“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材!”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屍,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着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裏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只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屍體。
我不敢非分的自誇;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它要,是我的懦怯;它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着我對這時代挑戰。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是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着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像力細緻如史魏夫脫(dean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着他們的尖喙在泥土裏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並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裏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麼,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只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里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嘗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不曾進過什麼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