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外婆的旱煙管(1)
蘇青
外婆有一根旱煙管,細細的,長長的,滿身生花斑,但看起來卻又潤滑得很。幾十年來,她把它愛如珍寶,片刻捨不得離身。就是在夜裏睡覺的時候,也叫它靠立在床邊,伴着自己悄悄地將息着。有時候老鼠跑出來,一不小心把它絆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裏驚醒過來,一面摸索着一面嘰咕:“我的旱煙管呢?我的旱煙管呢?”直等到我也給吵醒了哭起來,她這才無可奈何地暫時停止摸索,騰出手來輕輕拍着我,一面眼巴巴地等望天亮。
天剛亮了些,她便趕緊扶起她的旱煙管。於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煙管,左手端着煙缸,一步一步地挨出房門,在廳堂前面一把竹椅子裏坐下。坐下之後,鄭媽便給她泡杯綠茶,她微微呷了口,馬上放下茶杯,銜起她的長旱煙管,一口一口吸起煙來。
等到煙絲都燒成灰燼以後,她就不再吸了,把煙管篤篤在地下敲幾下,倒出這些煙灰,然後在廳堂角落裏揀出三五根又粗又長的席草來把旱煙管通着。潔白堅挺的席草從煙管嘴裏直插進去,穿過細細的長長的煙管杆子,到了裝煙絲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來了,於是得費外婆的力,先用小指頭挖出些草根,然後再由拇食兩指合併努力捏住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來以後,瞧瞧它的潔白身子,早已給黃膩膩的煙油沾污得不像樣了。
此項通旱煙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實煩難。第一把席草插進去的時候,用力不可過猛。過猛一來容易使席草“閃腰”,因而失掉它的堅挺性,再也不能直插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來,則煙油隨之而上,吸起煙來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來的時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啪的一聲席草斷了,一半留在煙管杆子裏,便夠人麻煩。我的外婆對此項工作積數十年之經驗,做得不慌不忙,恰能如意。這樣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帶哭呼喚她時,她這才慌忙站起身來,叫鄭媽快些拿抹布給她揩手,於是曳着旱煙管,端着煙缸,顫巍巍地走回房來。鄭媽自去掃地收拾——掃掉煙灰以及這些給黃膩膩的煙油沾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時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煙管當做竹馬騎了,於是問外婆,把這根煙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煙管,外婆把拐杖給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煙管當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鄭媽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燭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牽着我,一手扶住旱煙管,一步一拐地在全進屋子裏視察着。外婆家裏的屋子共有前後兩進,後進的正中是廳堂,我與外婆就住在廳堂右面的正房間裏。隔條小弄,左廂房便是鄭媽的卧室。右面的正房空着,我的母親歸寧時,就宿在那邊,左廂房作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總要上那兒去點香跪拜。
經過一個大的天井,便是前進了。前進也有五間兩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預備給過繼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經商在外,從不回家。別的房間也都是空着,而且說不出名目來,大概是堆積雜物用的。但是這些雜物究竟是什麼,外婆也從不記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間門口視察一下,拿旱煙管敲門,聽聽沒有聲音,她便叫鄭媽拿燭前導,一手拐着旱煙管,一手牽着我同到後進睡覺去了。
但是,我是個貪玩的孩子,有時候鄭媽掌燭進了正房,我卻拖住外婆在天井裏瞧星星,問她織女星到底在什麼地方。暗綠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層層的天空,愈顯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個寒噤,拿起旱煙管指着前進過繼舅舅的樓上一間房間說著:“瞧,外公在書房裏讀書做詩呢,阿青不去睡,當心他來擰你。”
外公是一個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愛做詩。據說他在這間書房裏,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滿肚牢騷來,後來考不進秀才,牢騷益多了,脾氣愈來愈壞。有時候外婆在樓下喊他吃飯,把他的“煙士批里純”(英譯,即靈感)打斷了,他便怒吽吽地衝下樓來,迎面便擰外婆一把,一邊朝她吼:“你這……這不賢女子,動不動便講吃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