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陪我到時光盡頭(2)

2.01陪我到時光盡頭(2)

我的手還在抖個不停,班裏的十來雙眼睛一起盯着我,驚慌、恐懼和迷惑呈現在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我一下子想到現在我成了這班人馬的最高長官,在對付有形的敵人之前,先得驅除戰友們眼裏懼怕的神。

我的第一道作戰命令是為班長報仇,大家一把火把村子燒了個乾淨,任何在火光中移動的活物都招到一陣密集的衝鋒槍子彈。

從那一刻起我的神經就再也沒有放鬆過。在戰爭中,目之所及,除了鮮血就是死亡,天天看到整車的屍體和傷員往後方運,人心很快就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粗糙。六班裏最年輕的一個兵,臉色緋紅的大小夥子,我敢說他還是個童男,子彈什麼地方不能打,偏偏打在他襠里,看着小夥子捂着下身在地上打滾,大家心中明白,這傢伙就算不死,這一輩子也報銷了。還有,敵人可算是把地雷玩到家了,什麼觸雷、懸挂雷、彈簧雷、子母雷,掃不勝掃,排不勝排。一不小心踩進地雷陣,“轟”的一聲,耳朵里還嗡嗡響,轉頭一看,身邊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戰友一下子矮了一截,兩條腿無影無蹤。有次隔壁連隊在宿營地,大家正端着碗吃飯,或在玩撲克,一火箭筒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來,落在人群中,立刻血光四濺,殘肢斷臂滿天飛舞。還有一次,在掏敵軍的地洞時,站在下風頭的戰友不小心被火焰噴射器舔了一下,救都來不及,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大活人在半分鐘之內化成一段焦炭。還有,在戰場上千萬不能有憐憫之心,女衛生員替俘虜包紮傷口,一不留神,那個半死的俘虜便反手狠狠地一刀,刀鋒深入小姑娘的腹腔;或是藏了一顆手雷,水螅般緊抱着你與你同歸於盡。幾場惡仗打下來,我太明白了,在戰爭中人活着全憑運氣,哪怕相差零點一秒自己也會被裝進屍袋,和上百具毫無生息的軀體擠在一起,被毒日頭曬得臭流水,被蒼蠅叮得頭大如斗,最後由敞篷卡車拉到隨軍殯葬隊處理掉。兩個月之後,你的家人收到一個一尺見方的木盒,說那是已經成了灰的你。

幾個月打下來,部隊減員無數。沒死的一個個都成了心狠手辣的傢伙,人人神經綳得像張鼓皮,耳朵永遠豎起捕捉敵,四面八方都是無形的槍口,眼睛得一百八十度地來迴轉,轉得慢一點就有性命之虞。敵人一方,強悍好戰,軍民不分,又跟法國人、美國人打了幾十年的仗,戰場經驗比我們高出一籌。班上六個江西兵,三個被地雷炸死;一個傢伙夜晚在戰壕里抽煙,被敵軍狙擊手打死;另一個生瘧疾,上吐下瀉,耽擱了送醫死去,再加上班長。戰爭之後囫圇回來的只剩兩個。

閻王爺幾次摸過我的頭皮。雖然在進攻中,我們的大部隊把敵軍打潰了,但還是有很多零星的敵軍潛入叢林,憑藉對地形的熟悉,不時地騷擾我們。敵軍很會用迫擊炮,這種武器在近中距離對散兵很有殺傷力。他們在叢林裏躲着,散兵上來,一炮過去,總能擱倒五六個。

迫擊炮后坐力小,炮彈到頭頂時才聽到響動,再卧倒已經來不及了。敵軍跟美國佬打了多年的仗,游擊戰術用得神出鬼沒,炮筒子肩上一扛就能跑,路又熟,這兒打兩炮,那兒來一下,幾個游兵散勇加一門炮就可以把一個營整得不能動彈。我就吃過迫擊炮的苦頭,有一次被落在一米外的炮彈震昏,某根神經被震壞了,落下個病根,一緊張就憋不住想尿,除此之外,整場戰爭下來倒連塊兒皮都沒擦破。

另一次在山坳里休息,已經升為排長的我頭戴耳機和連部聯繫,根本沒有聽到炮彈劃破長空的嘶聲,身旁的白子把我狠命地一搡,我身不由己地跌出二三丈遠,然後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五臟六腑不住地打顫。塵埃落定之後我跳起來,見白子躺在一株樹榦下,滿臉是血。我心想完了完了。再仔細一看,一根炸斷的樹枝從他的臉頰穿了進去,卡在牙床骨之間。別的傷倒看不出。我趕緊召來救護兵,以最快的速度把白子送去後方醫院。

白子出院后完全變了相,一條蜈蚣樣的傷疤從耳邊貫穿到下顎,嘴角成二十五度向下耷拉,經過戰地醫院的外科手術修補也沒用,嘴還是歪的,臉部肌肉扭成一團,不說話時看起來猙獰,說話時看起來可怕。那麼清秀的一個小夥子變得讓人繞着走,白子很長一段時間都垂頭喪氣,我怕他想不開,勸了他很多次:男人嘛,還能在乎相貌?戰場上留下一條命來已經不容易了,男人的相貌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除非你想吃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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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到時光盡頭(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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