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2失眠之殤(1)
凌晨早上梳頭時,突然現在濃密的黑中有一根長長的白頭。
才二十八歲,白頭也來了太早了點兒。家族裏應該沒有早生華的遺傳,凌晨記得七十多歲的祖母還是一頭烏亮的頭,梳成一髻緊緊地盤在腦後。父母也沒有白頭,在經歷那場變故之後,父親變得暴躁和易怒,抽很多的煙。母親的整個形容枯槁下去,頭變得稀薄,但也不見明顯的白。她這根白頭是從哪裏來的呢。
這是一個無從回答的問題,也許就像一個循規蹈矩的家庭會出叛逆的兒子,一對烏不溜秋的夫婦會生下一個白化兒一樣。我們這個世界存在着變異,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生什麼。
凌晨猜想這根白頭多多少少跟她的睡眠有關,從三年前起,她的睡眠就薄得像紙一樣,十二點鐘躺上床,半夜二點鐘就醒了過來,翻來覆去就再也睡不着。眼看着晨光像水一樣漫進房間,而太陽穴上的一根血管像打鼓一樣跳動。再過一個小時,睡在客廳里的郁光會醒來,廚房裏傳來煮咖啡的味道,早起晨運的人在窗下跑過,報紙啪地扔進門廊,再下來各種城市的喧囂聲音騰起,白天強橫地擠進來了。
凌晨不能忍受和別人一起分享黑夜,在結婚的第二個禮拜就讓郁光抱了鋪蓋去客廳里睡,郁光雖然不願意,但還是按照她的意思做了。他心疼老婆每天早上起來蒼白着一張臉,與其整晚屏息凝神地躺在床上連手腳都不敢舒展,生怕驚擾了凌晨淺淺的睡眠,還不如獨自睡在沙上,至少可以睡個囫圇覺。
凌晨二十歲以前也睡得像塊石頭一樣,就是這兩三年的事,睡眠突然變得滑不溜手,每天晚上躺下去時,凌晨都不知道今晚會是有幾個鐘頭的睡眠呢還是一夜輾轉到天亮。偶爾跟人談起睡眠的話題,都說年輕人應該是不會有失眠的問題,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睡不着覺,但老年人也不需要太多的睡眠。
凌晨聽了這話淡然一笑,人的年紀真的從她出生那時開始計算嗎?
在她十五六歲時,所住的大院來了一個異人,自稱得到密宗高人的點撥開了天眼,能往前往後看人的三輩子。大院裏的妯娌姑婆,大姑娘小媳婦一窩蜂地要那人看相,凌晨只是好奇張望了一下,不想就被那人叫住,說要給她算前世今生。凌晨哪信這些,更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胡謅一通,於是堅決地搖頭,卻被身後的七姑八婆抓住手掌,送到那個江湖術士面前。那人凝神一瞥,突然好像受到震驚似的抬望向凌晨,又低下頭去沉吟不語。旁邊的人一疊聲地問這個小姑娘的命如何?那人只是支吾以對。凌晨本來就不要聽這些神怪之說,乘機擠出人群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學去的路上看到那人在大院門口抽煙,見她走過就招手。凌晨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昂走了過去。那人卻跟了上來,凌晨怕被人看見,就立定腳步問他到底要做什麼。那人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一臉誠懇地說:“小妹妹,我要告訴你一件關係重大的事。”
凌晨跺腳道:“我不要聽。”
那人無奈,當凌晨走過他身邊時突然道:“我就告訴你三個字——‘老靈魂’,你是一個非常老的靈魂來世上歷劫的……”
這當然是胡話,但這句江湖術士的胡話隔了十一年又浮了出來,就如從陰暗角落裏飛出的一隻老蝙蝠,在一個清光瀰漫的早上撞進她的思緒。人真是有靈魂的嗎?在這麼多年的世事經歷之後,凌晨現在不敢說絕對的語句。如果真的有靈魂的話,那靈魂也就應該分老靈魂,或年輕的靈魂,沉重的靈魂或輕飄的靈魂……
也許這就是白頭的解釋,凌晨掂着手中那根拔下來的頭:靈魂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也會顯出本相來的。相士說她是來世上歷劫的,那十一年來幾劫幾歷過了?
現在想起來天下所有的相士都是烏鴉嘴,好事從不兌現,壞事一說一個準兒。
家裏是突然出事的,凌晨是在一夜之間現家裏的氣氛變得像冰一樣。父親關在房間裏不停地抽煙,隔着房門聽到茶杯摔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偶爾撞上了只見他脖子上一根青筋撲撲亂跳,臉色鐵青一不。以前那麼有主見的母親變得形容枯槁目光躲閃,常常一個人怔,有時跟她說話明顯地前不搭后語,凌晨注意到母親常常做事做到一半停下來,絞着雙手,眼神望進一片虛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