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第八輯贈言(40)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這裏面包括韌性和惰性,雖然很大,卻也有個限度。“狗急跳牆”,何況是人!到了現狀壞到怎麼吃苦還是活不下去的時候,人心浮動,也就是緒高漲,老百姓本能的不顧一切的起來了,他們要打破現狀。他們不知道怎樣改變現狀,可是一股子勁先打破了它再說,想着打破了總有希望些。這種局勢,規模小的叫“民變”,大的就是“造反”。農民是主力,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領導人。在歷史上這種“民變”或“造反”並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給暫時的壓下去了,統治階級的史官往往只輕描淡寫的帶幾句,甚至於削去不書,所以看來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漢明兩代都是農民打出來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實是不可輕視的。不過漢明兩代雖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來的,結局卻依然是一家一姓穩坐江山;而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農民的面目,倒去跟讀書人一鼻孔出氣。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現狀,可又復原了現狀,改變是很少的。至於權臣用篡弒,軍閥靠武力,奪了政權,換了朝代,那改變大概是更少了罷。
過去的時代以私人為中心,自己為中心,讀書人如此,老百姓也如此。所以老百姓打出來的天下還是歸於一家一姓,落到讀書人的老套里。從前雖然也常說“眾擎易舉”,“眾怒難犯”,也常說“愛眾”,“得眾”,然而主要的是“一人有慶,萬眾賴之”的,“天與人歸”的政治局勢,那“眾”其實是“一盤散沙”而已。現在這時代可改變了。不論叫“群眾”,“公眾”,“民眾”,“大眾”,這個“眾”的確已經表現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從前固然也潛在着,但是非常微弱,現在卻強大起來,漸漸足以和統治階級對抗了,而且還要一天比一天強大。大家在內憂外患里增加了知識和經驗,知道了“團結就是力量”,他們漸漸在揚棄那機械的定命論,也漸漸在揚棄那唯心的人治論。一方面讀書人也漸漸和統治階級拆夥,變質為知識階級。他們已經不能夠找到一個角落去不聞理亂的隱居避世,又不屑做也幸而已經沒有地方去做“軍師”。他們又不甘心做那被人“養着”的“士”,而知識分子又已經太多,事實上也無法“養”着這麼大量的“士”。他們只有憑自己的技能和工作來“養”着自己。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里。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在拆卸了。於是乎他們恐怕只有走出來,走到人群里。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是打破之後改變成什麼樣子?這真是個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勢,我們得提高警覺來應付的。
1947年11月3~5日作
原載於1947年《觀察》第3卷第18期
論且顧眼前
俗語說,“火燒眉毛,且顧眼前。”這句話大概有了年代,我們可以說是人們向來如此。這一回抗戰,火燒到了每人的眉毛,“且顧眼前”竟成了一般的守則,一時的風氣,卻是向來少有的。但是抗戰時期大家還有個共同的“勝利”的遠景,起初雖然朦朧,後來卻越來越清楚。這告訴我們,大家且顧眼前也不妨,不久就會來個長久之計的。但是慘勝了,戰禍起在自己家裏,動亂比抗戰時期更甚,並且好像沒個完似的。沒有了共同的遠景;有些人簡直沒有遠景,有些人有遠景,卻只是片段的,全景是在一片朦朧之中。可是火燒得更大了,更快了,能夠且顧眼前就是好的,顧得一天是一天,誰還想到什麼長久之計!可是這種局面能以長久的拖下去嗎?我們是該警覺的。
且顧眼前,形差別很大。第一類是只顧享樂的人,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這種人在抗戰中大概是些國難財的人,在勝利后大概是些接收財或勝利財的人。他們巧取豪奪得到財富,得來的快,花去的也就快。這些人雖然原來未必都是貧兒,暴富卻是事實。時勢老在動蕩,物價老在上漲,儻來的財富若是不去運用或花消,轉眼就會兩手空空兒的!所謂運用,大概又趨向投機一路;這條路是動蕩的,擔風險的。在動蕩中要把握現在,自己不吃虧,就只有享樂了。享樂無非是吃喝嫖賭,加上穿好衣服,住好房子。傳統的享樂方式不夠闊的,加上些買辦文化,洋味兒越多越好,反正有的是錢。這中間自然有不少人享樂一番之後,依舊還我貧兒面目,再吃苦頭。但是也有少數豪門,憑藉特殊的權位,渾水裏摸魚,越來越富,越花越有。財富集中在他們手裏,享樂也集中在他們手裏。於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貧的貧到十八層地獄之下。現在的窮富懸殊是史無前例的;現在的享用娛樂也是史無前例的。但是大多數在飢餓線上掙扎的人能以眼睜睜白供養着這班驕奢淫逸的人盡的自在的享樂嗎?有朝一日——唉,讓他們且顧眼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