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肚子的記憶(四)(2)

2.肚子的記憶(四)(2)

他們都死了。他們再也不會感到飢餓了。但是我卻餓得身子一陣陣軟,餓得眼睛裏冒金星。草根和樹皮又苦又澀,我想念蘑菇的味道,它是那麼甜那麼香。我悄悄地把它採回來,放到鍋子裏煮。我知道它們有毒,但是我只煮煮它們,聞聞它們的香味,並不一定吃。不過把它們煮熟之後,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它越伸越長,一起伸到鍋子裏。我想吃,但是又不想死。於是我想了一個辦法,舀了一瓢糞水放到鐵鍋邊。我先吃那些鮮美的蘑菇,它們從我的舌頭上走過,滑進腸子。它們走到哪裏,哪裏就一陣快活。我的嘴巴我的舌頭我的腸子和肚子全都快活死了。但是這種快活的時間不長,只一竿煙工夫,我的肚子就隱隱地痛起來,眼睛昏花,一個水缸變成兩個水缸,一個鍋頭變成兩個鍋頭。我知道這個時候就得把那一瓢糞水喝下去。我喝下那瓢糞水,肚子裏像插了一把刀,生不如死,所有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有時肚子裏的東西吐光了,還想吐,連黃膽都差不多吐出來了。嘔吐的時間遠遠長於快活的時間。在嘔吐的時候,我誓不再吃這種蘑菇,但是隔了兩三天,我又忍不住要吃它們。我已經吃上癮了。吃了幾次,我竟然能慢慢地延長快活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時間長,不到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步,我絕不喝糞水。我不惜用長長的疼痛換取短暫的快活。8月17日晚,我吃完毒蘑菇后,就被它的美味迷住了。我一再推遲喝糞水的時間,直到昏迷。

楊金萍說完了。楊金萍是死過的人,我怎麼還聽到她在說話?難道我也要死了嗎?我是在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之後,才趕到楊金萍家的。我看見她的兩腿間躺着一個血淋淋的嬰兒,楊金萍已經斷氣了。大家都奇怪那是誰的嬰兒呢?那不是誰的嬰兒,而是楊金萍的早產兒。由於飢餓,我們都在找吃的,平時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楊金萍已經懷孕。我竟然也沒有現她已經懷孕。這時,全村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着我,我聽到他們目光掃過來時的響聲。他們說誰都沒有能力把這個孩子養大,只有身為幹部的我還有這個能力。於是有人用一塊破布包住那個小孩,把他遞到我的手上。遞孩子給我的那個人是誰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是我記得她把嘴巴湊到我的耳朵邊,輕輕地說拿去吧,公社食堂把我們搞窮了,孩子你們不養誰養?她的那句話說得很輕,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聽到。不說你也知道了,這個小孩就是王小肯。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我的老伴也沒有對人說過。小肯和小芳都不知道這件事,希望你也不亂說。

那顆辣椒他已經嚼完了,現在他在嚼辣椒把。躺下吧,王伯,你已經坐了好長時間了。他乖乖地躺到床上,臉上洋溢着快樂。但是有一顆淚滴已經結干,它掛在他的眼角。我站起來。醫生站起來了,醫師就要告辭了嗎?醫生,你貴姓?醫生說免貴姓姚。你告訴小肯,我想見他。姚醫生點點頭,在門口一晃就消失了。他會不會是我的幻覺?我舔舔嘴唇,辣椒的味道是真實的,他不是我的幻覺。

我突然接到姚醫生的一個電話,他說小肯,你父親想見你。我放下電話,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我太想見父親了,我願意把它當成真的。我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趕到妹妹家,父親已經不省人事。我坐在他的床頭守了一天一夜,不讓任何人進來干擾我。你們都跟他待了一年多,把最後的一點兒時間讓給我吧。爸爸的房門緊閉着,也不知道裏面的況怎樣。好幾次我都想推開門,但是我怕哥哥生氣。他一生氣我們全家都會亂套。但是我也害怕他突然睡去,萬一爸爸怎麼了,我們沒有照應。我跟嫂子和愛人商量,怎麼辦?他們一致推舉我去推爸爸的房門,因為哥哥很愛我。小芳真的去推房門了,我跟她結婚這麼多年,還沒有看見她這麼害怕過。我看見她的手和腳都顫抖不止,我甚至懷疑她還有沒有力氣把那扇門推開。門輕輕地推開了,我看見哥哥坐在爸爸的床前,沒有睡覺。他向我招手。我向身後的愛人和嫂子招招手。我們全來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像是有預感,正好在這一刻睜開眼睛。怎麼有這麼多人?他們全都來了,是不是我要死了。我向他們揮揮手,但是我的手舉不起來。你們都出去吧,我想跟小肯單獨待一會兒。他們都出去了,門也關上了,只有小肯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想對他說我不是你的真正爸爸,你的母親叫楊金萍。但是我的嘴巴動了好幾次,都沒有把話講出來,小肯的耳朵已經貼到我的嘴唇上了,還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已經沒有力氣說出任何一個字了。我閉上眼睛,聽到小肯喊了一聲爸爸,緊接着我聞到了小芳的氣味、李麗華的氣味、保姆的氣味、女婿的氣味,他們全都來到了床邊。我已經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聞得到他們的氣味,在這些眾多的氣味中,只有小肯的汗氣最重,他好像幾天不洗澡了。這個從小就不愛洗澡的淘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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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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