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肚子的記憶(四)(1)
小肯把我按在床上,撩起我的裙子,指着大腿上那塊被他咬傷的傷疤,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也告訴他?你已經把我們家的秘密全告訴他了,存款還有父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也告訴他?我想說我已經告訴他了,但是我不敢。***小肯,我不是有意的。我都是為了你好,才被他蒙蔽了雙眼。我以為把什麼都告訴他,有利於對你的治療,哪知道他是一個小人、騙子、流氓。小肯說他是流氓嗎?不知道。但是他也挺不容易的,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我相信你不會眼睜睜看着一個家庭破裂而不伸出援助的手?與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你就簽了吧。小肯說可是,我不能說謊,我不認為我的病是因為他說的那些原因。
李麗華每天跟我通一個電話,她說想要王小肯簽字,除非你能再次取得他的信任。我背上藥箱,來到文化大院,又按響了王小芳家的門鈴。這次小芳不在家,開門的是他們家的保姆。怎麼來了一個穿白大褂的?芳姐說了,任何人也不讓進去。但是這是一個穿白大褂的,你找誰?我是老人家的醫師,上門給他檢查一下身體。保姆啊了一聲,很熱地把我放進去。我來到王川老人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目光有些獃滯,身體極度消瘦。我聽了聽他的心跳,摸摸他的脈搏。是誰在摸我的脈搏,你是誰呀?摸我脈搏的人說我是你的醫師,是小肯叫我來給你檢查身體的。這時我才看清他穿着白大褂,小肯?誰是小肯,我都不記得小肯是誰了?醫師說小肯是你的兒子。啊,我記起來了,小肯是不讓我吃辣椒的那個兒子。你走吧,我不想見他。醫師扭頭對保姆說,你能不能離開一下?我要跟他單獨談談。保姆不見了,醫師把門關上,從白大褂里掏出一顆紅色的彎彎的長長的辣椒,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一年多時間不見辣椒了,現在一看見它我的渾身都是力量。我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抓他手裏的那顆辣椒。醫師的手一縮,辣椒不見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辣椒?醫師說這是小肯讓我送給你的。小肯竟然讓我吃辣椒了,他終於想通了。我的好兒子,小肯哎,我想見你。
醫師說不過你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什麼問題?醫師說關於小肯小時候的問題,比如得過什麼病?受過什麼刺激?有沒有過嘔吐現象?自從我動過手術后,我的記憶力已經基本喪失,只記得今天的事,記不得昨天的事,只記得一些國家大事,記不住小事。你問我哪一年抗日?哪一年建國?哪一年大躍進?這些我還記得,但是我已經沒有精力記住那些小事了。醫師說你什麼也記不住了嗎?包括你死去的老伴。我的老伴?你不說我還不知道我有過老伴,她叫什麼名字?看來他真的不行了,不如讓他飽一次口福。我把辣椒遞給他,他一把抓過去,塞到嘴巴里。辣椒剛一碰到嘴唇,他的眼淚就刷刷地從深陷的眼窩裏冒出來。他用手擦眼淚,擦了好幾次都沒擦乾,愈擦愈多,我根本無法想像,像他這樣骨瘦如柴的身體,還有那麼多眼淚冒出來。他的手把辣椒的辣,帶到了眼眶。因而他停下了吃,緊閉着眼睛說,我的兒子哎,你終於讓我吃上辣椒啦。你是我的好兒子。
老人的眼睛雖然閉着,但是嘴巴卻大大地張開,好像是要給從嘴巴里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的字讓路。不過我帶給他的那一顆辣椒,不時會堵一下他的嘴。他咬得很小心,也咬得很小口,生怕這種享受過快地結束。他說我這麼喜歡辣椒,是我幾十年前跟隨工作隊下鄉時染上的。那時沒什麼吃的,整天就吃辣椒。一吃到這個辣椒,我就想起了他們。我看見他們正朝着我走來,奇怪啦,我把他們給記起來了。王川老人的臉上佈滿了一絲淡淡的紅潤,我把剛剛關上的錄音機打開。他說我當時在一個村子裏蹲點,由於旱災,村子裏沒有收成,大家吃草根樹皮,吃白土,好多人都餓死了。村子裏的樹木全都剝光了皮,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太陽下山的時候,晚霞照在白色的樹榦上,好看極了。即使是深夜,我們也看得見那些白晃晃的樹榦,它常常為走夜路的我們指明方向。有一個村婦名叫楊金萍。誰在叫我的名字?是那個名叫王川的工作隊員。是的,我叫楊金萍,我已經在墳墓里躺了41年,他竟然記得我的名字。那時我們都很餓,兩個人加起來還沒有一個人重。周圍的草根和樹皮幾乎被吃光了,我的丈夫看見林子裏長着一種鮮艷的蘑菇,就把它採回來。做晚飯的時候,炊煙從各家的屋頂升起,到處飄蕩着苦澀的草根和樹皮的味道。只有我們家的屋頂上,散出一股香味,全村人都走出自己的屋子,聞我們家的香味。他們拚命地聞,生怕漏掉了。有的人還跑到我們的門口來聞。那一天,我們家就像過年一樣熱鬧。那個蘑菇的氣味,真是香。我們飽吃一餐之後,睡到床鋪上。到了半夜,我突然感到肚子痛。我用盡老力,從床上爬起來,摸摸丈夫,丈夫已經冰涼,摸摸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已經冰涼。我沒有冰涼是因為吃得比較少。我爬到豬圈邊喝了一瓢糞水,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吐出來,才撿到了一條老命。這時我才知道,我們吃的是有毒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