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肚子的記憶(三)(4)
按照李麗華提供的地址,我在文化大院找到了王小肯妹妹的住所。***在按門鈴之前,我站在樓梯口暗暗地祈求,希望能從這裏得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我細長白嫩的手指,也就是主治醫師的手指,經常給別人動手術的手指在門鈴上輕輕地碰了一下,門裂開了一條縫,縫裏伸出一顆女人的頭,短齊耳,眼睛很大,她是一個我在電視劇里看到過的演員。你是小肯的妹妹小芳嗎?她點點頭,圓瞪雙眼,從頭到腳把我看了一遍,說你是誰?有什麼事?我是小肯的朋友,小肯委託我來看看他的父親。她搖搖頭,說老頭子快不行了,請你不要打擾他。那顆美麗的頭迅速地縮回去,門嘭的一聲關上了,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只有防盜門的碰擊聲,久久地回蕩在樓道里。
回到醫院,護士告訴我王小肯已經拒絕吃藥。我還沒有來得及洗一個澡,就直奔王小肯的病房,看見王小肯盤腿坐在床上,額頭上佈滿了汗珠,眼睛死死地盯住一個地方。他盯着的地方是床頭柜上的一張報紙,報紙上堆着羊肉串、瓜子、蛋糕、甘蔗、花生,每一種數量都不是很多,但品種豐富。我用自己的手帕為小肯擦擦額頭上的汗。是誰的手這麼溫柔?我睜開眼睛,看見是姚醫生的手。這時,我的一串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姚醫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儘管口水流了出來,但我還是盡量剋制自己。姚醫生說小肯,為什麼不吃藥。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什麼神仙皇帝,要治好我的病,全靠我自己。從中午到現在,我沒有吃過一口零食。如果我能堅持到明天,英特納雄奈兒,我就要出院。姚醫生說別別別這樣,該吃還是要吃。姚醫生跑出房間,從他的辦公室拿來一盒芝麻糖,擺在我的面前。那是我特別想吃的芝麻糖。姚醫生說好好看看吧,這是劉丹買來的。我不認識劉丹,但我認識芝麻糖。姚醫生打開盒子,把鼻尖湊到芝麻糖上,不停抽動鼻子,說好香啊。一股濃香,一縷溫,我的芝麻糖,我的口水加倍向外流淌,我的汗水成批地生產出來,襯衣濕透了,牙關咬緊了,眼睛閉上了,香氣飄遠了。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吃芝麻糖了。
但是,你現在能夠記起劉丹嗎?王小肯說不就是婦聯的那個劉丹嗎?不是,我是指跟你讀技校的劉丹。王小肯搖搖頭。那你就不要馬上出院,你的記憶還有一點兒問題。如果你願意,我想跟你談一談你的父親。王小肯的臉色突然生了一點兒變化,看上去有點兒黯然神傷。他說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我的老婆?你為什麼要管我家裏的事?你這是在給我治病嗎?你的身上沒有帶錄音機吧?王小肯的緒極端惡劣,他的臉上已經下了逐客令。我只好從病房退出來,另找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那是第二天中午,李麗華把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叫我過去一趟。我打了一輛的士,趕到郵政局住宿區。李麗華早早地為我打開房門。我看見她穿了一件比較鮮艷的裙子,好像是剛買的,裙子的皺褶里還露出許多線頭。但是這條裙子很快就離開了她的身體,她在脫裙子的時候,說今天下午我已經請假了。脫完她的裙子,她走過來脫我的襯衣。我推開她,我們是不是先聊聊?她說聊什麼?聊聊小肯的父親。她說我不想聊。不聊,我就走了。她重新上穿上裙子,說聊就聊吧。他哪裏像一個醫生,簡直就是間諜,問那些沒完沒了的問題幹什麼?但是為了小肯,不聊還不行。他走到窗口邊把窗帘拉嚴,室內馬上變成傍晚。他坐在傍晚的席夢思上,說王小芳不讓進去,我說我是小肯的朋友,她怎麼會不讓我進去?我清了清嗓子,我們已經一年多時間沒敢踏進那邊的家門,不僅我們,就是和小肯有關的人也不敢進去。原因是老頭子一看見我們,病就會加重。你根本想不到那個老頭有多麼倔犟,他喜歡吃辣椒,而且是愛辣如命,這個嗜好是他當年跟隨鼓足幹勁兒工作隊下鄉時染上的。去年查出他患了胃癌,動了手術,但我們又不敢告訴他得的是癌症。我們的菜里再也沒有辣椒了,就連辣椒把都沒有了。但是沒有辣椒老頭就不吃飯,他躺在床上說我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難道連辣椒都不讓我吃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老頭一連問了小肯十萬個為什麼?小肯說你的胃剛剛動過手術,吃辣椒會要你的老命。老頭說沒有辣椒吃,要這條老命幹什麼?沒有辣椒吃,我開始絕食,不打針不吃藥不喝水。我讓小肯把電話拉到枕邊,我不斷地向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打電話,把小肯不讓我吃辣椒這個問題上綱上線,小肯是不孝之子,不尊重我的飲食習慣,不讓吃就是想把我從這個家庭轟走。為了爭回吃辣椒的權利,我打了不下100多個電話,那些看着小肯長大的德高望重的我的老同事們,不斷地向我保證一定要做通小肯的工作,讓我在近期內儘快吃上辣椒。但是他們已經退休,手裏已經沒有實權,他們的保證沒有產生任何效果。他們的胸膛越是拍得響,我越是吃不上辣椒。那些爸爸的老同事老朋友,也不敢告訴爸爸事實的真相,他們在電話里跟着爸爸聲討我,聲討之後,一放下話筒,他們就找我做思想工作。他們對我說小肯,讓他吃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不如讓他吃個痛快。這些建議得到了包括小芳在內的人們的大力支持。但是小肯不願意這樣,他把飯菜端到父親的床前,跪到地板上求父親吃飯。父親閉着眼睛,任憑小肯怎麼叫,他就是不吃。他不吃,小肯就不起來。小肯跪了一個上午,父親終於抓起飯碗。我們都以為他被小肯的行為打動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把飯菜全部潑到了小肯的頭上。小肯的頭上沾滿了豆腐、雞湯和青菜,它們沿着小肯的頭往下滴。我去拉小肯,小肯死死地跪着不起來。我拿毛巾去給他擦臉,他一掌就把毛巾扇掉了。飯菜掛在小肯的頭上,就像冬天結出的冰。我們全都一動不動,老頭子奇迹般地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對小芳說我在這裏再也住不下去了,你把我扶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他們。小芳和妹夫把老頭子扶出家門。出門時小芳說哥,我們走了。跪在地上的小肯,看着他們走出去,眼淚刷地掉了下來。他跪在地上對着他妹妹輕輕地說了一句,記住了,你們千萬不要讓他吃辣椒。誰讓他吃辣椒,我就不認誰。小芳哼了一聲,走出門口。小肯一直跪在地板上,一直跪到小芳他們打電話來說到家了,才從地板上爬起來。他爬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聞到了他頭上飯菜的餿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