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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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駕崩第二年的忌日,博陽公主前往郊外帝陵祭奠。
馬車剛出城不遠,就遇到浩浩蕩蕩從帝陵回來的帝駕一行。
長公主前往樂陵與南人和談,去祭奠先帝的是小皇帝與謝維安等人。
原本禮部也派人上門詢問博陽公主是否同行,但她以身體不適推掉了,眼下卻單獨出行,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博陽公主不想跟他們一起去。
自打新帝登基以來,她這種不配合已經不是頭一回,但這些動靜無傷大雅,也就沒有人與她計較,反倒是博陽公主越發不痛快,卯足了勁總要給旁人找點不痛快,像現在早不出晚不出,正好堵在別人回來的路上,讓對方知道她不樂意跟他們同行,讓滿朝上下知道先帝的親妹妹不喜歡不承認這位新帝。
但博陽公主再怎麼囂張,也不能直愣愣將馬車堵在半道不讓小皇帝和謝維安他們過去,無須她親口吩咐,公主府令就下令停邊讓道,請帝駕先行。
博陽公主在馬車內得知帝駕經過,也無意下車行禮。
在她心裏,皇帝依舊是先帝章騁,這章曉不過是因緣際會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若是沒有章玉碗的扶持,怎麼都輪不到章曉與皇位沾邊。
章玉碗……
這個名字默默浮現。
在帝駕那邊派人過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時,博陽公主冷冷道:“不必了,我要去拜祭先帝,此時傷心過度,就不下車行禮了。”
公主府令林參看着她臉上半點淚水痕迹也沒有的冷漠,怎麼都看不出傷心過度的痕迹,但他還是默默應是,出去回稟謝維安了。
謝維安顯然也很了解博陽公主的秉性,什麼也沒說,就護送帝駕先行回京了。
透過馬車紗簾,博陽公主望着對方車隊模模糊糊的輪廓,再一次想起章玉碗。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宮變已經過去將近兩年,她依舊不甘。
不甘的源頭很複雜,起初是因為章玉碗的回來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關注,博陽公主一舉一動逐漸不再是長安備受矚目的存在,等到宮變意外,先帝駕崩,長安權貴們更沒有必要去捧着一位皇帝已經不是她親兄長的博陽公主。
博陽依舊是公主,只是身上的光彩更為晦暗。
她天生就是喜歡處於萬人矚目的中心,喜歡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這樣的處境,比死了還難受。
博陽承認自己嫉妒章玉碗,她不相信自己的妹妹義安公主會不嫉妒,只是後者掩飾得好,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站在通往帝陵的神道入口,博陽公主遙遙望着在林木掩映中的陵寢。
此處有別於歷代先帝的簡薄也是她不滿的原因之一。
陵寢建得簡陋,規格遠不如本朝其他皇帝,章玉碗以兩國交戰國庫空虛先帝厲行節儉為由對先帝實行薄葬,彼時她已是攝政長公主,剛剛經歷過宮變的眾人驚魂未定,自然無人會在這種小事上反駁,更何況前方打仗的確沒錢,但博陽公主覺得,章玉碗不過是藉機削弱先帝的地位,這樣才能彰顯她自己的正統。
博陽公主忽然沒了走進去的心情,轉頭對林參道:“走吧,回去。”
林參遲疑:“殿下,來都來了,這樣恐怕不好吧。”
博陽公主冷冷道:“皇兄有長公主來拜祭已經滿足,肯定不想看見我這個不成器的妹妹。”
說罷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當博陽公主府的府令註定很累,林參只能趕緊小跑追上去,一面好言相勸。
“殿下,先帝在時,對您疼愛異常,怎麼會不想看見您呢?”
博陽公主:“我被他禁足一年,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林參絞盡腦汁:“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希望您去看他的!”
博陽公主哂笑:“他泉下有知會先掐死章梵,輪不上關心我!”
林參無言以對,完敗。
博陽公主一直沉浸在過去不肯走出來。
久而久之,連親妹妹義安公主都不願上門,公主府上下更是一年到頭愁雲慘霧。
要是有門路,林參也早就收拾包袱跑了。
可惜他沒有。
所以林參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實實收拾博陽公主的爛攤子。
博陽公主不知道林參的內心掙扎,回到公主府,她依舊關上門醉生夢死,不願看見外面談論章玉碗,不願看見他們對章玉碗的阿諛奉承,轉頭又對自己敷衍搪塞。
她清楚知道自己可能這輩子都只能對着章玉碗望塵莫及,另外一方面卻不想承認這樣殘酷的現實,這使得她長期處於矛盾糾結,痛苦不堪卻無力回天。
她逃避這一切,有人卻盯上了她。
長公主不在長安,幼帝身邊固然有謝維安和侯公度等人,但謝維安身體不好,時常告病,侯公度則謹記長公主吩咐,時常伴隨幼帝左右,他們倆都非世家出身,走的是孤臣路線,章曉年紀尚幼,更不可能有任何威懾力。
有人開始蠢蠢欲動。
找上博陽公主的人叫章珀。
既然是國姓,自然也是宗室。
但章珀的血緣比章梵還遠,屬於太祖皇帝那一輩的堂親,璋太祖登基之後,章家人跟着雞犬升天,章珀祖輩也跟着混了個縣侯的爵位,傳到章珀這一代,要不是他還姓章,根本沒人想起這號人物。
章珀有野心。
他認為既然先帝並未留下血脈,而章曉和章梵這樣的宗親都可以接觸皇位,那麼他覺得自己也可以。
但光想是不行的,章珀放眼長安,最有可能支持他的人,就是博陽公主。
博陽公主的怨恨不滿,幾乎全長安的人都知道。
論親緣,博陽公主還得稱呼章珀一聲五伯。
章珀上門拜見,帶了重禮。
他自然不會蠢到直言不諱,只是言語之間東拉西扯,挑起長公主如今何等囂張跋扈的話題,再隱晦提及博陽公主的富貴可以更進一步。
“既然長公主可以攝政,殿下您也可以!”
博陽公主雖然厭惡章玉碗,卻沒有蠢到連章珀的弦外之音都聽不懂。
她冷笑一聲,毫不客氣:“憑你?”
章珀面上閃過一絲難堪,仍強撐笑容。
“我有自知之明,憑我自然不行,但若您願助我一臂之力,此事定有可成之機!”
他更進一步,壓低了聲音。
“事成之後,我只會加倍報答,您從前的風光就都回來了,章玉碗算什麼,屆時便是讓她為您執鞭驅車,提鞋扶衣,她也不敢不從!”
這一番話說完之後——
章珀就被博陽公主趕出公主府了。
博陽公主覺得自己當真是久不露面了,竟連這等四六不着的人都能忘了她的脾氣,蹬鼻子上臉。
但暴怒之後,她卻陷入長久的沉默。
林參沒有旁聽兩人密談,但他下意識感到章珀無事不登三寶殿,上門目的絕不簡單,便旁敲側擊想從博陽公主這裏探聽消息,誰知博陽公主十分警惕,三兩句話就將林參打發走了,這讓他感覺越發不妙。
博陽公主思來想去,將義安公主請來。
關上門,姐妹二人四目相對。
義安早就過了婚齡,據說她的夫婿已經定了,是崔玉,她自己挑的。
沒有和親,沒有下嫁本朝勛貴世家子弟,反倒挑了個上門女婿。
崔玉雖然姓崔,卻是個被南朝趕出來的“棄子”,他留在長安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決定放棄南朝的榮華富貴,像陳濟一樣。
但是比起陳濟,崔玉的路也許更窄,畢竟陳逕還有一層南朝皇子的身份,他的投奔本身就是一個牌坊,北朝一定會善待陳濟,卻不一定重視崔玉,甚至北人可能因為義安公主夫婿這個身份,反倒對崔玉有偏見,未來他能走到什麼地步,完全說不準。
博陽公主也不認為崔玉是個好對象,但顯然義安公主自己很喜歡,後者面色紅潤,連一張瘦削的臉都肉眼可見變圓了些。
“阿姊,我與崔玉成親那日,你也來喝喜酒,好不好?”義安公主主動邀請。
博陽公主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一貫不喜歡崔玉,我也不認為那是你的好姻緣。”
義安公主的笑容一僵。
“阿姊,崔玉很好,也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北朝的事情。”
博陽公主皺眉:“陳濟投靠章玉碗,崔玉也是她的人,你做什麼不好,非要在身邊放一個別人的眼線,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義安公主嘆道:“我沒有重要到讓崔玉能犧牲自己幹這種事,我也沒有重要到長公主會浪費一個崔玉來監視我。阿姊,皇兄已經去了,我只有你一個親姐姐,我希望你好好的,能從過去走出來。”
博陽公主冷冷望着她:“誰都有資格這麼說我,唯獨你沒有。你也知道皇兄已經沒了,我的親人就剩下你,可你還是寧可讓我失望不開心,也要與崔玉成婚。你知不知道,章年死了?”
義安公主很吃驚:“什麼時候的事情?”
博陽公主:“起碼一年了,我想着他被流放邊關,一定缺衣少食,就派人去給他送一些,結果回來的人說,章年在回京途中急病去世了。可是這件事根本沒有人告訴我們,一個人也沒有。”
先前章梵造反時,欲扶持章年為帝,就讓人將章年從雁門帶回來,但人還沒回京,章梵身敗死於非命,章年就無人過問了,當時宮裏亂糟糟的,也沒人關心他到底去哪了,等博陽公主反應過來,派人一路去尋找探望,才得到章年早就死在半道上的消息。
章年自小跟在博陽公主身後,像她的小尾巴一樣,與她們三人感情深厚,雖然不是親生姐弟,卻勝似親生。博陽公主雖然惱過他,可現在人死如燈滅,再大的恩怨也煙消雲散,反倒想起他諸多好處來。
“先帝駕崩之後,章年就是跟我們血緣最親的皇室血脈,如果他沒死,現在皇位就是他……”
“阿姊!”義安公主忍不住打斷她,“章年犯過大錯,先帝親口將他貶為庶人的,若他也能登基,又置先帝於何地!”
博陽公主哂道:“有罪無罪,還不是章玉碗一句話,只要她代先帝赦免章年的罪,章年自然順理成章繼位,你看如今坐在那龍椅上的無知孩童,又有誰能服氣,不過是她章玉碗攬權專權的傀儡罷了!”
義安公主定定看着她,直看到博陽都不自在起來。
“你做什麼這樣看着我!”博陽公主有些惱了。
義安公主嘆了口氣:“阿姊,你特地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嗎?”
博陽也望着她。
從前親密無間的姐妹,如今彷彿橫亘一條天塹鴻溝,彼此無法逾越。
博陽公主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道,她們兩人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同胞所出,血脈相連,也終成陌路,漸行漸遠。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你走吧。”
她找義安來,原本是想與她討論章珀的事情,現在博陽卻覺得,義安聽見之後肯定會馬上去告密的,對方已經不足以信任了。
義安失望離去。
博陽公主也很失望。
她不明白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親妹妹,怎麼會因為一個男人就變成這樣。
她也是成過婚的人,可男人對她而言,遠遠沒有姐妹兄弟重要,所以當年她的夫婿隨着趙家沒落而被流放,她也只是進宮哭訴一場,從先帝那裏要了更多好處,並沒有尋死覓活。
章珀雖然愚蠢,但他說的話對博陽公主不是沒有觸動的。
都是姓章,又非嫡系,章曉小兒可以登基,別人自然也可以。
莫怪章珀會動心,博陽公主也動心了。
只要大權在手,別說親妹妹,就是傲慢如謝維安,也得向她低頭。
一想到事成之後,章玉碗回來看見長安變天,會是什麼臉色,博陽公主就感到莫大的快意。
但義安公主顯然是靠不住了,博陽公主想,她得另外再找人商議此事。
能夠商議這種大事的人選顯然不多,博陽先是被禁足一年,後來又自我禁閉足不出戶,放眼長安城,她從前能信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變了。
只剩下一個……
陸敏忽然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