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12
“讓公主見笑了!”
陳逕輕輕嘆了口氣,胳膊已經包紮好,方才流了不少血,還有些濺到衣裳上,他除了胳膊活動不便之外,倒是面無異色,依舊尋常自若。
“陸相既受了驚嚇,就先回去歇息吧。”
陸緋聞言忙道:“殿下恕罪,臣還能堅持!”
他顧不上腿軟,趕緊手腳並用從地上起來。
但陳逕一個眼神,左右隨即上前把人架住。
“殿下!殿下您不能這樣!”陸緋叫了起來。
陳逕斂去笑的臉有些瘮人,陸緋不知不覺聲音小下去,隨即被架起帶走。
雙方很有默契地屏退左右,亭中就剩下公主、陳濟與陳逕三人,即便陳逕那邊再出個刺客,也很難再得手了。
“刺客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準備給我們一個什麼交代?”公主問道,她神色淡淡,喜怒不辨。
“是我這邊的失誤,先前沒有詳查侍衛身份,裏面有幾個是陸緋非要帶着的人,幸而公主無恙,否則我今日定難辭其咎。”陳逕笑了笑,不知是否失血過多,他的臉色有點蒼白,“於我個人而言,對公主自然萬分歉意,公主想要讓我如何賠禮都行,於我朝而言,此事過後,反對和談的聲音也會徹底消失。”
陳濟忍不住道:“您這太子監國,當得可真不痛快啊!”
“朝中派系林立,是陛下縱容留下的弊病,我就是有心大刀闊斧,也得先將和談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辦妥吧。”陳逕不以為意,話也說得直白,“你如今既是鐵了心要留在北朝,想必正是那邊有能讓你願意留下的地方,我也不會勸你,若為北朝臣,便恪盡職守,善始善終,你在建康尚未來得及帶走的僕從和家當,回頭我會派人給你送過來。”
他這樣通情達理,陳濟反倒詞窮,那些調侃的話再說不出。
陳逕見狀玩笑道:“你小時候頑皮爬樹掉下來,我在下面接住你,手臂被你壓骨折了,當時你便是這樣的眼神,心有愧疚,卻又倔強。”
陳逕不說,陳濟都快忘了還有這樣一樁往事。
他們與吳王陳孟雖然是兄弟,小時候也曾一起玩過,但不知從何時起,三人之間就只剩下冷冰冰的算計,陳濟出身能力都比不上兩個兄長,受冷落的同時相對也安全些,吳王與太子之間才是真正的刀光劍影,一個不動聲色挖坑,一個氣勢洶洶進攻,吳王心計城府雖不如太子,卻勝在有個好母親好舅舅,陳濟什麼都沒有,他留在南朝只能不可避免成為棋子,所以他去了長安,好歹自己能選擇成為哪邊的棋子。
跳出火坑之後,再冷眼旁觀,陳濟未免也覺得陳逕太不容易了,明明是皇后嫡子,理所應當的太子,卻生生被橫插一手的吳王威脅地位,連右相陸緋都是吳王的人,這太子之位還能坐得穩嗎?
陳濟暗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
“刺客已死,死無對證,可他到底是何人派來的卻無人得知,不知太子有何頭緒?”這是公主在發問。
陳逕緩緩道:“看來公主是有頭緒了?”
公主笑了一下:“太子殿下這出苦肉計用得好。”
她溫溫柔柔的聲音卻像驚雷,霎時劈掉了陳濟所有同情心。
是了,陳逕素來能耐,吳王也很難在他那裏討到好,否則這麼多年他的太子位不可能一直穩穩噹噹。從前某些時候,陳濟甚至覺得,要不是他大哥覺得老爹在皇位上,他做些事情才更方便,恐怕皇帝也早就換人了。
而自己剛剛差點被陳逕三言兩語就說得心軟了!
陳逕看着她:“公主何出此言?”
不置可否,但沒有馬上否認,本身就是一種默認。
公主道:“我不可能派刺客來殺自己,就算我想玩苦肉計,兩國利益當前,太子也不可能心軟。而刺客若是吳王派來的,那麼這刺客頭一個要殺的,肯定不是我,而是太子你。只有你死了,吳王才能順理成章繼承南辰,他的心腹大患必然不會是我,也不會是陸緋。所以太子殿下,你找了刺客演這一出苦肉計,是為了什麼?”
她看了陳濟一眼。
“總不會是為了讓陳濟心軟回去吧?”
陳濟回過神,面露慍色:“大哥,方才若是長公主不會武,反應再慢些,你可想過是什麼後果嗎?”
陳逕嘆了口氣,痛快承認:“是我失算了,我原想着幫公主擋上一劍,而女人總是比較心軟,我藉著劍傷若能讓公主刮目相看,再多要些好處,那就兩全其美了!”
公主搖搖頭:“不,太子殿下不是為我,可我仍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還請太子能為我解惑。”
陳逕失笑:“你太聰明了,聰明到從見面至此刻,時時都讓我後悔當年沒有堅持聯姻,若你是太子妃,今日我何須辛苦經營?”
公主也笑:“跟聰明人打交道,難道不好嗎?”
陳逕:“好極了。既然公主有問,我也知無不言。不錯,這場刺殺的確是我謀划的,但不是衝著你們,即使公主不出手,我也會出手為你擋下,然後藉著受傷滯留在樂陵。”
公主疑惑:“你想拖延時間?南辰發生了何事?”
陳逕淡淡道:“我收到消息,吳王想趁我不在建康之際發動兵變,弒父篡位。”
陳濟面露震驚。
公主更疑惑了:“這樣的話,你不是更應該趕回去嗎?”
陳逕搖搖頭:“陛下雖然年高,卻不是很多人想像的無能,他既然把持朝政這麼多年,不願傳位於我,當然也不會願意傳給吳王。外面傳聞紛紛,有的說陛下喜歡吳王,有的說他屬意越王,還有的說他喜歡兩名更小的皇子,其實陛下最愛的,是他自己。我現在趕回去,反倒會讓他們將矛頭轉向我,不如等他們決出勝負再說。”
公主:“若吳王贏了,你豈不是更沒機會?”
“這就是我辰國的私事了。”陳逕笑道,“該說的,我已經坦誠相告,想必公主也能察知我的誠意,我衷心希望此番和談之後,兩國可以休養生息,非但將士們打累了,百姓們也要農耕蠶桑,兩敗俱傷既不是我想看見的,也不是你想看見的,到時候只會便宜了居心叵測者。”
在今天見面之前,公主也沒料到陳逕是這樣的,此前章梵宮變也好,方良何忡起事也罷,他們要麼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建功立業,要麼是心有不甘利用民意,苦衷總有千萬種,身不由己也有無數原因,卻只有同樣滿肚子陰謀詭計的陳逕提到了民生。
之前因為數珍會那些事,公主對陳逕此人不說深惡痛絕,起碼也是沒有好感的,但現在隨着交淺言深,這種想法卻逐漸發生了改變。
此人無疑是個梟雄,如果以後真能登基坐穩皇位,恐怕將會成為北朝極為難纏的對手。
雙方談了很久,終於將條件談妥,陳逕離開后,公主問陳濟感想如何。
陳濟想了半天,終是嘆氣:“幸好我早作決定留在長安,否則現在怕是鬥不過他們,遲早不得善終。”
這一個個把心機都快玩出花了,吳王陳孟以為自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殊不知黃雀後邊還有個陳逕在等着他出手。
“長公主,我這位兄長非池中之物,以後恐成北朝勁敵。”陳濟鄭重告誡她。
公主不以為意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寄望於敵人不強大,不如先壯大己身,再等待對手犯錯的時候。沒有人不會永遠不犯錯,但只要錯犯的比別人少,就能成為最後的獲勝者。”
陳濟嘆道:“這番話很有意思,幸而陳逕沒有提前聽見,否則他恐怕會更後悔放我們回去。”
遺憾惋惜的情緒的確一直在陳逕心頭縈繞。
公主和陳濟啟程離開的那天,陳逕親自去送他們,並與公主單獨走了一段路。
“我與公主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只可惜陣營不同,此生只能當對手。”
陳逕似真似假道,將一支竹笛送給她。
“這支竹笛是我小時候得的,不值什麼錢,但我用慣了,時時待在身邊,如今以此笛相贈,如果日後公主遇到什麼難處,可以使人將此物送至我處,即使千山萬水,定然傾力相助。”
這不僅僅是一支竹笛了,更是一份重逾泰山的承諾。
公主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看重自己,訝異禁不住浮於表情。
像陳逕這樣的人物,要說討好示好,對他來說是太膚淺了,要說一見傾心也不至於,可能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難得遇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卻註定兩人這一生各有立場,加上早年的淵源,才讓陳逕有了這樣的舉動。
公主接過竹笛:“我沒有同樣的東西送你。”
“不需要。”陳逕笑起來,“但我真有點好奇,那陸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公主想了想:“他比你好看,聰明呢,與你不相上下吧,至於其它……一肚子陰謀詭計不比你少,要說心狠手辣,此人也樣樣不缺,這樣夠么?”
陳逕:“公主這話,說的是陸惟,聽上去卻好像在罵我。既是與我差不多,可惜我晚了一步,若能早些認識你……”
“不,”公主搖搖頭,“他與你不同。他願為我捨棄性命,我也如此。你我即使早些認識,也註定是對手,他願意為我讓的那一步,是世上許多人都做不到的,包括你。”
她的眼睛如此明澈,又似洞悉人心,洞悉了陳逕心中過去現在無數烽火硝煙。
“你說得對。”過了很久,陳逕緩緩點頭。
“既然收了太子的禮物,我也送還你一個諾言吧,它日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可別三尺白綾一杯鴆酒,北朝海納百川,願接納一切認輸的對手,至少你來長安,是可以保證得享富貴的。”公主促狹道。
這話怎麼聽都像詛咒,但陳逕卻還是笑了。
“好。”
他想,也許從自己說出那個好字起,許多遺憾就只能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即使貴為太子,甚至九五至尊,也不是樣樣都能得償所願的。
正如他年少時的輕狂,正如那支從不離身的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