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番外一:公子許瞻(五)

第529章 番外一:公子許瞻(五)

她是個心氣高的姑娘。

孤新給的木犢,她不要。

孤新給的葯,她不喝。

孤命人送去的膳食,她也不吃。

旁人豈敢給孤臉色,偏她敢給。

她越敢給,孤越是翻腸攪肚,心亂如麻。

待她好些,孤特意為她設了宴。

寺人,延年,九卿,輪番去請,好不容易將她請來。

她不願見孤,在茶室外踟躕許久,孤都知道,因而孤親自開門請她。

孤厭惡她自稱為奴。

她是要做夫人的人,怎能張口閉口都是奴。

孤不愛聽,她偏要說。

孤生來話少,不是一個擅言辭的人,不如九卿。

譬如他有的桃花酒,孤就偏沒有。

旁人請不來的人,唯他就能請來。

性子溫潤脾性好的人,他知道怎樣討姑娘喜歡。

她有意與孤生分,孤愈發沒有話說。

既是設宴“請罪”,那便為她布菜。

孤降尊紆貴,旁人是休想的。

她呢,她卻連碰都不碰。

孤愈發生氣,摔下銀箸,命她吃下。

公子命令,她敢不從?

她不敢。

好好說話她不聽,她只吃孤這一套。

真是個輕賤的小東西。

罷了,罷了,吃便好,還計較那麼多幹什麼。

為表拳拳盛意,孤又提起了君子協定的事來。

空白的木犢,由着她寫。

她可真是個貪心的小東西。

她要明刀,孤便給她。她還與孤討價還價,步步緊逼。

明刀不算什麼,她要了孤的尊重。

不止貪心,還十分記仇。孤的好記不住,孤的不好,有一算一,她記得清清楚楚。

然孤與她說話,竟尋到博弈的樂趣。

這般樂趣,是那些高門貴女身上沒有的。

這日宴飲,孤與她詢謀僉同,約定互不侵犯,和平共處。(詢謀僉同,意為諮詢和商議的意見都一致)

她在青瓦樓安心侍奉,孤是個講信修睦的人,因而也算克制有禮。

孤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好。

孤但願這樣的好得以長久,使孤安心處理朝政。

近來父親病重,孤那堂弟許牧暗中勾結扶風,那稱病不出數月的王叔,亦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權豪勢要,十面埋伏。

九關虎豹,窺竊神器。

孤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在修羅場裏求生的人,兵變於孤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

四月二十九那夜月黑風高,許牧的死士於青瓦樓刺殺。

白日布兵議事,十分疲累,孤竟睡得沉了。

孤夜裏喜靜,不曾留人在青瓦樓值守。

刺客來時,是她大聲叫醒了孤。

那破空而來的飛鏢刺進門中,也險些刺進她的腦袋。

到底是個姑娘家,她嚇壞了,那刺客的大刀就要劈砍下來,她卻僵在門邊不敢再動。

孤倉皇提劍出來,將她扯去身後相護。

孤的青龍寶劍削鐵如泥,一把將刺客的大刀斷成兩半,卻仍舊被劃破了胸膛。

青瓦樓如兵馬躁動,白刃濺血。

木紗門外幢幢黑影,不知還有多少死士。

孤不怕刺客。

孤為她受這一刀,亦是孤心甘情願。

她能叫醒孤,孤原十分欣慰。

以為她知道孤待她的好,以為她總會願意留下。

但孤不知,她竟對孤起了殺心。

孤從刺客的眼裏,從刺客的刀里,看見了她取了孤的金柄匕首,她的刀鋒對準了孤的脊背。

孤心頭一涼。

孤不該忘,她是個魏人啊。

也不該忘,她已是魏國的嘉福郡主了。

孤不知那一刻心裏到底是驚駭多一些,還是哀傷多一些。

只知道孤喜歡的人,她並不喜歡孤。

她還要孤死。

孤也不知若周延年此時未能帶人奔來,那一刀到底會不會刺進孤的脊背,刺中孤的心口。

孤不知道。

她把孤看作了敵人。

她說,魏國兒女,皆可上陣殺敵。

殺敵。

孤微微晃神。

孤知道,自己便是她口中的“敵”。

孤心裏的苦,不知該向誰道。

她從也不曾信孤。

孤扣住她的手腕,那隻手是夜曾攥緊了金柄匕首,只差分毫就能插進孤的脊背。

孤問她啊,問她對孤可有過殺心吶。

孤無聲打量,她的眸中瞬息萬變。

孤審過那麼多的細作暗樁,怎會看不出來啊。

她死也不肯承認。

不承認好啊,不承認,孤便當沒有。

便當沒有。

孤告訴她,永遠不要對孤起殺心,永遠不要。

不然,孤怕自己會忍不住先殺了她。

她在孤的審視下起了誓,她說,姚小七永不對公子起殺心,永不。

她說,“不然便叫我五......”

五雷轟頂嗎?

孤怎能叫她五雷轟頂。

她是孤想要留下的人,怎能叫她五雷轟頂。

她想殺孤,孤給她機會。

孤要她親手縫合那因她而傷的胸膛,那裏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她先前不肯,一次次伏地求孤。

她說公子金尊玉貴,小七不敢。

哪兒有什麼不敢,刀線穿過破肉,就算她殺過孤了。

因而她得動手啊。

她手裏的刀針在火里燒過,寸寸刺進孤的皮肉,銀絲寸寸穿過,殷紅的血汩汩往下淌去。

孤想,許瞻,這鑽心刺骨的痛,總好得過那抓心撓肺的滋味。

你受着。

孤凝眉咬牙,臉色煞白,孤看見那按在青銅案上的手青筋暴突,骨節發白。

她指間瑟瑟,眸中霧氣翻湧,比孤更早地生出了冷汗。

她的手藝實在不算好,她縫得生疏粗劣,孤骨節齟齬,血肉顫抖,亦咬牙忍着。

沒有什麼是不能隱忍的。

孤生在宮中,至尊至貴,然母親待孤嚴苛,孤少時辛苦。

每每天光未明,母親便命孤起身赤膊練劍。

兩個時辰練功,八個時辰讀書。

雪虐風饕,亦不曾誤過一回。

孤挨過許多打,抱恙了母親亦不許孤進殿。

她說,你要比北地的狼還要強悍兇狠,不然你鬥不過那些虛偽狡詐的狐狸惡犬。

孤不知精金美玉般養着是什麼滋味,孤連個玩物都不曾有過。

孤四歲喜愛狸奴作伴,母親恨孤不成器,她說你要養,便去養狼。

就在孤面前,母親親手摔死了它。

又一回宮人送孤一隻竹蜻蜓,被母親瞧見,就在孤面前,母親杖殺了宮人。

旁人都以為孤有一副慘烈強硬的形骸,以為孤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毀的傲骨,但哪有人天生就有這樣的形骸?

世人皆以為孤是個烈火金剛鐵骨錚錚的人,可孤並不願天生就做這樣的人,孤原本也不是這樣的人。

但不是這樣的人,就熬不過那一次次的暗害、那一次次的背棄,那一次次的機謀詐變,就熬不過那窺竊神器的九關虎豹。

孤說她心性太硬,不是好事。然孤何嘗不是,孤的心性比磐石還要硬上十分。

她縫了四針,伏地認了錯。

她甚至還扶住了孤,輕聲哄孤。

認錯了好啊,孤沒有怪過她,也沒有什麼可追究的。

孤有些想哭。

沒有人哄過孤。

母親十分嚴厲,從不許孤哭一聲。

她只會嗤笑,你見哪國的大公子會哭啊?

她只會譏諷,你那些叔伯兄弟們,你一個也不如。

有一回,王叔在孤的衾被裏放了一隻死透的酉禽,孤無防備,因而駭哭。

母親將孤帶去宗廟罰跪,一跪就是兩個日夜,那戒尺在手心作力敲着,孤的手心都敲腫了數回。

她說,哭有什麼用,弱者才哭,你不設法反擊,連活都活不得,將來只能死得不明不白,將來就只能在地底下哭,在陵寢哭,在亂葬崗哭。

她還將孤鎖在雞舍,孤在那雞舍里又是兩個日夜。

孤出雞舍時,母親問孤,你知道酉禽的強敵是什麼?

孤說,是狼。

母親又問,你如今可知道該怎麼辦了?

是,孤知道。

往雞舍里放了狼,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雞舍里的酉禽全都死在了狼的嘴下。

那年孤五歲。

母親說,你要做狼,要做燕國的頭狼,不然就只能成為旁人口中的酉禽。

母親從不許孤掉一滴眼淚,她說君王是不能落淚的。

她說,你不去爭,你就得死。

是,燕宮之中權謀詐變,薊城之內風雲翻攪,在王叔之外,還有無數個王叔,無數個兄弟,他們日夜覬覦長樂宮的龍榻,也日夜想要入主九重台。

孤親眼看着他們一次次謀權,起兵,宮變,拼得頭破血流,死無全屍。

母親是成功的。

孤成了這世間最好的棋手,最無情的權力機器。

孤尤喜翻攪風雲,孤抬手落子,就能毀了他們的陰謀詭計。

看着他們的詭計一次次在孤跟前露出破綻,看着他們的腦袋一次次被孤揮劍砍下,孤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

世人都說孤暴虐,也許是罷。

孤從前沒有七情六慾,孤亦從來不會愛人。

孤十八加冠,行在刀尖,殊死博弈,步步驚心,孤的雙手全都是血。

可孤也想有人來哄一哄。

孤抓住了她的手,孤抓得用力,險些捏碎了她的手骨。

她不曾抽回,她淚流滿面地撐住孤的身子,輕柔哄着,“公子,就好了。”

孤卻不敢問一句。

問她,小七,你可是那個能在這修羅場裏攙住孤,與孤並肩走一場的人?

這樣的話,孤沒有問。

不要問。

她若給你一個“不能”的答案,你又能怎麼辦呢。

可孤忍不住請她靠近一點兒,再靠近一點兒。

孤真想有個人能靠一靠。

她靠近幾分,那嬌小清瘦的身子儘力撐着,幾乎被孤壓倒在地,這時候她抱住了孤。

不,她本意只是撐住自己,孤知道。

可孤忍不住俯身靠上了她的肩頭,忍不住喚她的名字。

“小七。”

孤聞見她身上沾染了孤的味道。

雪松。

孤有一身堅硬的骨頭,要做雪裏的青松,要做燕國的頭狼,孤要有折不斷壓不彎的脊樑。

可偎在這溫暖軟和的小狸奴身上,孤也想有片刻偷閑。

孤也想有片刻不去做那樣強硬的人。

孤問她,“小七,你還恨么?”

可還恨孤對她做過的一切?

可還恨孤的囚禁,折辱?

她輕聲低喃,溫熱的氣息輕吐在孤的耳畔。

她說,不恨了。

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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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宮殺,公子他日日嬌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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