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番外一:公子許瞻(二)
將軍們的馬全被巴菽葯翻了,在廄中整整拉了三日,拉得口吐白沫,不能起身。
因而果真叫她跑了。
孤十分生氣。
孤命人寫了海捕文書,親手畫了她的畫像,命人在沿途各郡貼滿。說她是大案要犯,全國通緝,懸賞百刀。
孤以為一百刀幣足以拿她歸案,然那小狸奴當真狡猾詭詐,孤的將士於各處城門嚴查,竟不能尋得她一星半點兒的蹤跡。
孤重畫海捕文書,命人照樣繪製,連夜張貼。又派出重兵,命各關隘哨卡嚴守佈防,不信抓不到她。
真是小瞧了她。
賞金從一百增至二百,又從二百增至五百,從正旦抓到二月,仍舊不能緝拿歸案。
唯一一次聽得她的消息,是因她假傳軍令。
聽聞她憑藉青龍劍,假冒孤的信使,將奉命領軍回薊城的主力部隊又引去回防鄴城。
孤的青龍劍日日隨身佩戴,燕軍將士無人不識,竟果真叫她得了逞。
密使來報時,孤險些氣吐了血。
密使還報,魏王要斬殺沈宴初祭旗,沈家父子藉機兵變,從大梁打到安邑,打得不可開交。
孤決意暫不回朝,親領大軍徑回邊關,快馬直驅黃河北岸,距離魏都大梁不足三十里。
孤兵臨城下,可惜黃河雖結了冰,卻不足以使十萬大軍橫渡。
孤命人在大梁遍貼海捕文書,命人扮成魏人暗中緝捕。
倒果真有了好消息。
在一個叫青木的鎮子,有人撕下海捕文書,密見了孤的追兵。
是個女子。
竟也巧了。
是沈宴初的妹妹,那小東西的表姐,叫什麼沈淑人的。
她心思可笑,以為賣給孤一人一劍,就能使孤退兵。
若非因了黃河的冰撐不住孤的大軍,孤早取了黃河,攻克大梁城了。
因而孤許了。
孤打馬回營時,看見轅門上吊著一物,在風裏晃蕩。
孤勒馬止步,仰頭打量。
是一口麻袋。
內里不知裝着什麼,躁動不安的,大約是只落網的小獸。
侯在一旁的人忙上前稟了,“正是末將為公子活捉的魏俘。”
哦,是孤要找的那個小東西。
孝廉啊,他是個急性子,孤還不曾說話,他已張弓一箭將她射了下來。
砰的一聲,叫孤心頭登得一跳。
這莽夫。
孤上前查看,挑開麻袋,看見了那張煞白的臉。
孤挑開了她的帕子,一大股血自她口中流出,沾了孤滿手。
不止,她摔得極狠,就連身下也全都是血。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
她很疼吧。
呵。
可憐什麼。
人都沒了意識,卻還想着叫她的大表哥。
罷了。
孤不與她計較。
孤特意命人把易水那個叫槿娘的婢子帶來,專為她舉炊煎藥。
她一天七八頓地喝,身子依舊不好。
孤忙于軍務,也並不去擾她。雖不曾召她,但她的一舉一動,每日都有人來稟。
二月底大軍拔營回薊城,孤許她單獨乘一輛馬車。
在高陽,孤見過她簪戴桃花的模樣。
孤記得那日春和景明,碧桃一株,開得十分明艷。
她折了一枝,垂頭簪在髻上。
人面桃花,孤一時晃了眼。
孤心頭輕快,孤想,有這麼一個人在,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因而哪怕知道她密見魏國探馬,孤亦不曾責罰過她。
魏國內亂一結束,她的舅父便做了魏王,她的表哥表姐也都搖身一變,成了公子公主。
唯她,唯她成了個最低賤的戰俘。
孤心裏是有些可憐她的。
因而孝廉以通敵之名拿她問罪的時候,孤心中難以名狀。
孤不過是問她幾句話。
然她在孤面前跪着的時候,面無人色,冷汗涔涔。
孤問她,“你那表姐把你賣了,自己卻轉身做了公主,你可恨她?”
她說不恨。
她甚至一心求死。
孤怎能叫她死。
她看起來不好,大口喘氣,周身發抖,若不是孤的匕首挑着她的腦袋,她早就栽到地上去了。
孤怔然望她,有些失神。
孝廉這一箭,當真把她的身子毀了。
孤連召醫官,命人仔細照料。
三月底趕到薊城時,聽說她好了不少。
孤攜諸將進宮述職,一回蘭台,就命她來。
孤有些迫不及待要見她,命她茶室侍奉。
見她時,她果然氣色好了許多。
不知旁人怎麼教她,她在孤面前開始稱奴。蘭台規矩是多,但她原本是不必守的。
孤命她內室暖榻。
她十分拘謹,說怕弄髒孤的卧榻。
孤扭頭瞧她,覺得有趣,孤說,“那便脫了袍子。”
那小東西臉色一燒,立時便抓緊了領口。
怎的,怕孤去剝她的衣袍,去看那對小兔。
孤是燕國公子,簡直多此一舉。
那小東西對自己的身子寶貝得緊,怕孤親自動手,嗖嗖幾下就鑽進了孤的錦衾。
牢牢攏着領口,脊背緊緊繃著,一直戒備睜眸窺孤。
似只受驚的狸奴。
那些高門貴女見了孤,無不鬥艷爭妍,爭先恐後。
她看起來潔身自好,十分不同。
是孤喜歡的模樣。
她乖乖蜷在孤的卧榻,一動也不敢動,竟也睡著了。
孤行軍時,多次想過這般情境。
孤忍不住去榻前看她,孤的卧榻,從來也沒有過女人。
她很白,極軟,睡時聲淺,把自己包得似個餅餌。
有一瞬,孤想掀開錦衾。
然孤動手前,她竟醒來了,一醒便扯來那錦衾把自己裹得愈發嚴實。
是要給那個大表哥守身如玉吧?
呵。
當孤是什麼人。
孤心中不悅,命她下榻。
那小東西,原先不肯上,如今又不肯下了。
孤不知她的腦子裏到底裝了什麼鬼東西,她紅了臉,似是要哭,然紅了臉也不肯下榻,只小心求孤恕罪。
孤不知她有何罪,因而問她。
她不答話。
怎麼,心中念着那大表哥,卻賴上了孤的卧榻。
孤失了耐心,一把將她拽至地上。
呵。
這髒東西,她污了孤的茵褥。
孤潔癖甚重,險些揚手打了她。
她不敢躲,就那麼閉緊眸子,打算生生挨着。
罷了。
孤念她身子不好,那一巴掌到底不曾落下去。
孤不知為何有血,她自己竟也不知。
若不是九卿來,還不知如何收場。
九卿說,那是女子癸水。
九卿還說,來了癸水,就是成人了。
呵,成人了。
成人了好啊。
那小東西聞言落荒而逃,連絲履都落在了木廊。
院中積雪未融,孤料她必得回來。
果然,孤就看着廊下那絲履被人悄悄地、輕輕地、緩緩地拖走了。
她拖得很慢,走得也躡手躡腳。
她以為孤不會瞧見,然她的一舉一動,全都落盡了孤的眼底。
孤命人把這茵褥收了起來,她既在孤的榻上成人,就得完完整整地做孤的人。
孤想法設法地待她好,她是個榆木腦袋,不知孤的心意。倒是她身邊那個易水來的婢子,削減了腦袋要在孤跟前晃蕩。
孤命人送去聽雪台的華袍釵飾,竟全都上了那婢子的身。
俗物,不知自己的斤兩。
孤怕她一人在燕國孤單,便去宮中請阿蘩來與她作伴。
孤是好心,那小東西卻在背後與阿蘩說孤壞話。
說孤不好,還要拿孤與沈宴初作比。
呵。
被孤聽了個清楚。
孤怎是個吃虧的人,孤揚言要滅了魏國,叫人把沈宴初綁來給阿蘩做駙馬,把那小東西氣得臉白。
孤命她跟來,孤有賬要與她算呢。
孤批閱案牘,罰她一旁立着。
她自知理虧,狗腿子一樣端茶送水,諂媚討好。
孤不理會,好叫她知道惹惱孤的下場。
她可真是個不開竅的小東西,孤閑時問她,“他那麼好,怎麼不來要你?”
她在孤跟前,還要為沈宴初說話,說什麼“大表哥若知道小七在這裏,一定會來”。
鬼話。
蠢東西。
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孤斥她,她還要與孤犟嘴,說什麼,“大表哥才不會賣我!”
孤活了二十一年,不曾見過這樣的蠢東西,孤將手裏的書簡往案上重重一摔,把書簡摔得四分五裂。
她駭得一激靈,竟遮臉往後一避,當孤要打她。
孤在她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嗎?
孤氣極,命她跪下。
那小東西真是氣人。
可她一認錯,孤竟就氣消了幾分。
孤大抵瘋魔了,竟因了一個戰俘生出喜怒哀樂。
罷了。
她大病未愈,大抵累了,竟在孤跟前睡了過去。
也罷了。
孤原本也不想罰她,她睡得很不踏實,孤給了她一張毯子。
總之罷了。
父親病重,孤每日都要入宮主持國政,忙得腳不沾地。
孤還收到魏宮來信,說要以城換她。
一個戰俘,竟值得以城來換。
孤召她來青瓦樓時,是庄王十六年的清明。
孤送的衣袍她不穿,孤送的髮釵她也不戴,偏在髻上插上根破柳枝。
大抵是心不在此處。
你瞧,孤將沈宴初的信簡丟給了她,她十分歡喜。
孤從未見她如此歡喜。
以城換她,她豈會不願。
她十分願意,還要求孤成全。
眉開眼笑的,看起來病都好了。
孤知她跟在沈宴初身邊數年,只怕早不清白了。
因而孤挑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審視她,問她,“沈宴初可碰過你?”
她認了。
一個嘴硬的人,此時痛快地認了。
孤私心裏,但願她仍舊不必承認。
孤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才十六,竟已侍奉過沈宴初了。
真是個天生的娼妓。
孤有些後悔那日易水怎不把她送去大營。
孤燒了信簡,迫她認清自己的身份。
她是戰俘。
她是孤的戰俘。
是孤的。
孤的戰俘,卻總想逃走。
孤拔出匕首,孤當在她身上留下孤的印記。
她駭哭了。
呵。
哭什麼,一個戰俘,一個娼妓,哭什麼。
孤以刀柄抵住她的肩頭,輕易便將她推倒。
她大口喘氣,胸口起伏。
孤近來想過無數次推到她的模樣,不曾想竟這般不美。
孤的刀尖按上她的肩頭,孤恨不得將她划個支離破碎。
她懼孤,卻不肯求孤,她還吃痛輕吟了一聲。
這一聲攫住了孤的心口。
這樣的人,她怎能去侍奉了旁人?
孤似十五年那個除夕一樣,一樣地下不了手。
甚至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她的眼淚,鬼使神差地竟放她回去了。
孤大抵是瘋了。
孤不知該怎麼哄勸自己,孤是不能碰一個侍奉過旁人的髒東西的。
不能。
孤還未能哄好自己,不日又生出了通敵一事。
那個叫槿娘的婢子竟替她送信,送給沈宴初。
呵。
孤這輩子還未聽說戰俘也能與敵通信的奇聞軼事,在孤眼皮底下干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真是不知自己的斤兩。
孝廉將她們抓了個正着,把那個叫槿娘的婢子吊在樹上打個半死,又將那小東西綁了過來。
既愛寫信,那便寫個夠。
孤賜她筆墨,命她抄寫那封與沈宴初訴衷腸的家書,命她跪着寫,寫個夠,寫到死。
她奉命抄寫。
寫了許多。
寫了不知多少。
可她也流血了。
她鼻間那殷紅的血似雨打芭蕉,滴滴打在簡上,晃痛了孤的眼睛。
她這樣的身子,這樣的狀況,竟還惦記着為那吊在樹上的人求情。
孤再不忍苛責。
罷了。
孤想,她總該領情。
若她是個領情的人,孤也不再與她計較了。
偏生她不安分,才與沈宴初通信,又給九卿送酒。
孤命孝廉拿她,就在孤的茶室,審她,罰她,灌她。
孤忍無可忍。
殺孤將軍,奪孤佩劍,假傳軍令,里通外和,竟又妄圖勾結孤的軍師。
既是孤的人,便應當潔身自好。
一個戰俘,孤不知她到底想幹什麼。
孤捏住她的下巴,撬開她的唇瓣,將那一罐桃花酒悉數往她口中灌去,灌得她滿臉都是,嗆進了她的口鼻。
她在掙扎。
她反覆掙扎。
孤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捆在案腿,將她半張身子皆按上長案。
她不知自己聲音嬌軟,竟還敢叫孤“公子”二字。
孤將那酒悉數全都灌進了她的領口,她瑟然發抖,輕吟出聲。
這桃花酒燒得她面色酡紅,燒得她胸脯劇烈起伏。
她的身形已毫無遮攔。
孤。
孤亦是醉了酒。
孤欺身上去,孤親了她。
她的身子與孤一樣滾燙。
孤剝了她的衣袍,喚了她的名字。
她的呼吸就在孤的臉畔,她身上都是桃花酒的清甜,可她開口時叫了她的大表哥。
孤。
孤心中有些難過。
孤怎就忘了,她侍奉過她的大表哥了。
孤竟忘了。
她是個娼妓。
孤有七八日都不曾再召她來。
召她幹什麼,召來只會給孤添堵。
可那不安分的魏俘,她又跑了。
這一回,她挾持了阿蘩。
孤不知她到底哪兒的膽子,孤親率人馬獵犬去追,一路追至高陽。
她有天大的膽子,為了出逃,竟將匕首橫上了阿蘩的脖頸。
她到底要幹什麼。
她一再迫孤退讓。
孤恨稱謊,恨要挾,恨背棄,恨陽奉陰違。
孤命人掀了馬車,一巴掌將她扇倒,孤用馬鞭抽她,孤下手時已不知輕重,亦不知抽了多少下,抽得她皮開肉綻,血跡斑斑。
孤第一次打了她。
她蜷着身子,一聲求饒都不肯。
孤問她啊,問她去哪兒。
她半張臉都是血,她平靜地看着孤,她說要回家。
孤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
回了蘭台便將她囚在鐵籠,那是孤在西林苑養狼的地方。
孝廉是孤的護衛將軍,亦是孤少時的玩伴,孤極少訓斥,但這一回,孝廉忤逆孤的心意,險些放狼殺她。
孤亦掌摑了孝廉,命他滾去大營。
那小東西,前一刻還向孤求救,求完便翻了臉,瑟瑟躲在籠中不肯出來。
呵。
孤心中鬱郁難消。
孤命她跟來青瓦樓,若敢耽擱拖磨,必將她一同打發去大營,孤說到做到。
她害了怕,跟在後面踉蹌追來。
那個倔強的小東西,她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追來,一聲聲向孤開口認錯。
她身子差,途中幾回跌撞摔倒,鼻中滾血,孤都知道。
孤的心。
被揪在了一起。
孤轉身望去,她蓬頭垢面,一身血污,已經起不了身了。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
孤抱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