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番外一:公子許瞻(一)

第525章 番外一:公子許瞻(一)

孤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燕庄王十五年那個冬天。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

孤魏地督軍,水土不服。

九卿帶她進帳的時候,她還是個髒得不成樣子的戰俘。

蓬頭垢面的,凍得鼻尖通紅,一身破布袍子都露了內里的棉花,那戰靴也骯髒得緊,靴底沾着的積雪很快就化出了一灘黑水,弄髒了孤大帳的氈毯。

戎裝都如此破爛,可見魏人已然國力不濟。

孤本就不適,看了這臟污的模樣益發要吐。

她竟敢上前,那骯髒的爪子上前碰孤。

孤不過斥她一句,竟將她斥得一臉通紅。

臉紅什麼?

真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

她求我賜名,孤才不肯,一個魏俘,孤懶得費上一點兒心力。

孤生性好潔,最嫌惡髒東西。

孤打發她去洗凈,不曾想到,洗凈了竟還有幾分出塵的模樣。

她廚藝甚好,能烤番薯,會磨豆漿,能包餃子,亦能燉一手好魚。

孤愛吃。

她常臉紅,不知何故。

孤少時鮮有玩物,竟對她起了些興緻。

孤真正注意到她,是一個雪夜,孤與九卿帳中飲酒。

她目光閃爍,頻頻勸酒,孤心知肚明,偏作不知,定要看她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呵。

一個魏俘,竟敢奔逃。

孤策馬率人疾追,一支羽箭便將她射翻下馬。

真是個頑強的小東西,摔下馬還敢再逃,孤的汗血寶馬前蹄騰空,旦要孤想,便能將她碾成肉泥。

她分明驚得臉色發白,駭得淚眼婆娑,竟連一聲的驚呼都不曾。

一個魏俘,竟有如此膽量。

孤不信,孤非要試試不可,因而孤拔出腰間的青龍劍,沖她的腦袋一劍劈去。

孤非要砍她的腦袋,孤劈的是她的簪子。

孤不過使了三分力氣,就使她的腦袋歪向一旁,那一頭青絲在風中散落。

那真是一頭好看的鬢髮啊。

她驚惶卧雪,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卻竟一聲的求饒也不肯。

單薄的身板,竟有一副錚錚鐵骨。

然孤疑心她是女子。

她不認,她嘴硬得很。

孤見人極多,亦審過細作無數。

孤這人,向來不看旁人說什麼,辯什麼,孤只信自己的判斷。

因而孤伸手去探。

她胸前平坦,與男子無異,孤卻探到了她的心跳。

孤着人將她捆了,就捆於孤的寶鞍。

那夜三尺皚雪映得天地壯闊,孤的赤玄貂裘在風裏翻飛,孤打馬起步時朝後掃了一眼,那小東西驚慌破碎的模樣,使孤心頭一盪。

她說孤要殺她。若從前還打算殺她,那自是夜開始,孤不打算殺了。

孝廉不喜魏人,孤知道。

他尤不喜那個小東西。

他一次次進言,要砍殺,要毒殺,要刺殺,總之要殺。

她從不求饒。

她愈不求饒,孤愈是不忍殺她。

孤說她不像男子,心性卻又不似女子。

這是孤讚許之處。

孤在她臉上蓋了督軍大印,將她用鐵鏈鎖於孤的中軍大帳。

不知何故,她鎖着鐵鏈的模樣,使孤莫名撓心。

孤第一回感到腹中有些許火燒。

孤竟想好好地欺辱她。

可那小東西是個男子,孤有潔癖,亦十分厭惡龍陽之好,罷了。

她在雪裏拖行受涼,發起高熱,昏睡中渾身打着擺子,孤不嫌她骯髒,將她抱起,她在迷糊中竟叫起了什麼“大表哥”。

這是孤第一次聽見“大表哥”這三個字,孤聽了十分不悅。

她污了孤的心意。

孤將她適才碰過的袍子丟進青鼎爐中,三兩下就燒了個乾淨。

孤要審她。

審這“大表哥”到底是誰。

她說叫顧言。

孤說了,孤審人無數,再狡猾的細作都休想瞞過孤的眼睛。

查。

細查。

孤在魏軍之中亦有細作,查個什麼顧言輕而易舉。

那小東西頗有意思,孤叫她魏俘,她與孤強調自己叫“小七”。

呵。

小七。

你當是什麼好名字,賤名罷了。

孤雖揚言要殺,到底不忍見她受罪,因而還是召了醫官,給了她清粥腌菜,也給了她孤的羊毛毯子。

密使來報,說王叔在薊城稱病,閉門不出。那人如狐般狡詐,必要趁孤督軍,於暗中籌謀生事。

原打算早日歸朝,到底不忍見那小東西於途中熬死,孤為自己尋了個巡視邊關的由頭,使大軍又在魏地逗留了幾日。

孤回營的時候,她已備了滿滿一案幾的飯菜。

狗腿子一樣為孤端來什麼木山藥茶,還燉了魚湯,做了油餅與辣羊肉。

軍中伙食不好,艱苦是真,她的鄉野粗食,孤還算喜歡。

但孤一句都不會稱讚,孤仍要審她。

孤以審她為樂。

孤審她時,好似狼戲狸奴。

這小狸奴聰明又嘴硬,玩起來頗有意思。

孤少時不曾有的玩物,好似突然有了。

不過是個魏俘,孤竟許她乘坐孤的馬車。她自知低賤,十分規矩,大多時候垂着腦袋安靜待在一角,連動都不怎麼動。

孤覺甚好,留她身邊伺候好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在易水別館,孝廉又一次催殺魏俘。

他跟隨孤有十多年,是第一個察覺孤對那個小東西有了不一樣心思的人。

他說,“只怕時間久了,公子捨不得了。”

孤以角觴擲地,斥他滿口胡言,不使他看出異樣。

因孤果真不舍了。

孝廉給孤鴆毒,他說公子身邊不能留魏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孝廉用了幾乎兩年的時間來佐證他的話,孤那時未曾想過,孤高瞻遠矚,竟也用了三年的工夫來推翻此話。

孤留的人,孤要的人,得站在孤的一旁。

孝廉一走,她便來了。

適才她那清瘦的身影就打在木推門上,定然聽見了孤與孝廉的話。

但她沒有痛哭流涕,也不曾哀告求饒。

就在孤跟前跪坐,脫去孤的鞋襪,仍舊靜靜地為孤沐足。

她才十五。

孤問她,可有什麼要求的。

她依舊垂眉,她說,“那便求公子給小七一個不痛苦的死法。”

她的眼淚骨碌滾下,滾進了水裏,打上了孤的足背。

孤看見了。

因而孤不忍毒殺。

十五年的小年,就在易水別館。

她為孤燉了老鴨蘿蔔湯與熱湯麵。

那時孤才知道,小年便是她的生辰。

一個戰俘的生辰。

但孤記住了。

孤記在了心裏。

她知道這一夜是必死的,卻也依舊不肯求饒。

她神色坦然,甚至借了孤的筆墨,孤不知她臨死還借筆墨幹什麼,孤便看她。

她埋頭落筆,洋洋洒洒寫滿了食方。

她說,“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國的粗茶淡飯,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樣的。”

她的小篆體正勢圓,含筋抱骨。

孤心生好奇,問她,“誰教你寫的字?”

她笑起來,孤從未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時候一雙桃花眸子閃着光,她說,“是大表哥。”

又是大表哥。

孤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她說完話便伏在地上,朝孤跪拜。

一個不吵不鬧,沉靜平和的人,她就那麼雙手捧着鴆酒退出內室。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孤睜眸瞧着,有些失神。

見她在木廊怔坐許久,孤不知她坐在那裏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但她安靜地仰頭飲了下去。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

但也不知何故,她好似有些抓住了孤的心口。

孤出門查看,溫黃的燭光透過木紗門灑了她一身,她蜷成小小的一團,孤看見她眼角滑淚,孤竟想去把她的碎發拂至一旁。

孤大抵是瘋了。

孝廉就抱劍立在對面檐下,幸而她低喃了一聲“大表哥”,這一聲大表哥雖使孤生氣,但到底未能在孝廉跟前丟臉。

孝廉氣孤把鴆毒換了烈酒,因而暗中益發要置她於死地。

孤知孝廉雪夜刺殺,疾色訓斥了他。但孝廉是伴孤長大的人,孤雖訓斥,但不忍責罰。

孤知道她是女子時,也不知是喜是憂。

前去魏營打探消息的密使在年前趕來易水,說魏軍之中沒有什麼“顧言”,卻有一位“大表哥”,名叫沈宴初。

呵。

沈宴初啊。

孤知道,是魏國右將軍,與孤戰場交手數次。

密使還說,說這個叫“小七”的是個女子。

呵。

那大約是個細作罷。

孤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廊下堆雪人。

一個戰俘,孤自認待她十分不錯。

她呢?她堆了一整個別館的雪人,偏生沒有孤的影子。

孤命她跟來侍奉筆墨,就在正堂審她。

一審便露了馬腳。

呵。

她不記得自己先前曾胡謅了一個叫“顧言”的表哥了。

孤持金柄匕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揚頭。

孤冷眼瞥她,她眼裏的慌張無處遁形,一張小小的嘴巴卻甚是強硬。

孤拔掉了她的長簪,拽下了她的領口。

她頓然睜眸,眼淚在眸中滴溜打轉,但咬緊牙關,一字也不認。

真是天生的細作。

孤審過細作無數,生平最惡有人稱謊。

孤反手甩鞘拔出匕首,一刀就劃開了她縛胸的帛帶。

孤瞧見了她的胸脯。

她的胸脯彈出來的時候似一對頑皮的小兔。

孤的心。

孤的心漏了一拍。

孤命她寫下罪狀,她還膽敢去遮去擋。

孤去敲她的骨節,她指節纖瘦,被敲出了重重的一聲響,孤見她的手抖得厲害,她整個人也在發著抖。

孤問她可是沈宴初密令她潛至燕營,她不認。

她大聲駁孤。

甚少有人敢這般與孤說話。

孤知道怎樣折辱女人,她極力掩住胸口,孤便捉住她的手往一旁拉去。

她才有幾分力氣,不過須臾便使她袒胸露乳。

孤身在高位,向來殺伐果斷,而今孤知她是個細作,但孤竟不忍殺。

她心裏是怕的吧,她暴露的雙肩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這是遮掩不住的。

孤折辱她,她不肯求饒。

孤在她頸間肆意拿捏,佯作要掐斷她的脖子,她亦不肯求饒。

孤不知她到底是多硬的心性。

孤亦不信,這世間有孤攻不下的城牆。

孤命孝廉將她送去大營為妓,那小東西這才怕了。

一張巴掌大的臉駭得煞白,死死抱住孤的腿哭。

她也是第一次求孤,他求孤開恩,求孤不要將她送去營中為妓。

你瞧,孤早便說,沒有孤攻不下的城牆,也沒有孤撬不開的牙關。

孤笑,孤問她,“死都不懼,卻畏懼做個營妓?”

她如驚弦之雀,血色盡失,止不住的眼淚打濕了孤的袍角。

她倉皇之間,大抵忘記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她就跪在孤的腳旁,衣衫不整,整個胸脯都暴露在孤的眼下。

孤疾甚重。

孤竟有些喜歡這具含苞待放的軀體,竟有些喜歡這支離破碎的模樣,竟有些喜歡這如孤一般強硬的心性。

孤有心奚弄,因而問她,“沈宴初可見過你如此低賤浮蕩的模樣?”

她面色煞白,求饒的話霎時噎了回去。

呵,可見那大表哥在她心裏的分量。

孤厭惡得緊,一腳將她踢開。

但到底放她走了。

她大抵嚇壞了,聽說她回去時散發赤腳,在雪裏行走時如失魂魄,往榻上一倒,一睡就是大半日。

孤聞言不忍,有心使她好生歇息,幾日不曾再為難。

孤一人時,卻常想起那一雙水波流轉的眸子,也常想起那一對小兔一樣的胸脯,孤不敢想把那對小兔握在手心時會是什麼模樣。

孤不知她着女子長袍會是什麼模樣,易水沒什麼好衣裳,孤便命寺人送去別館的衣袍,尋個要喝魚湯的由頭,命她來正堂侍奉。

庄王十五年除夕,孤與將軍們宴飲敘話,她果真來了。

“窈窕淑女”這四個字,在孤心裏第一次有了具體的模樣。

真是個好看的小東西。

她極會侍奉,她為孤盛滿魚湯,還為孤夾了一條魚尾巴。

孤也不曾虧待她,孤給了她一小盤餃子,一雙木箸。

她可與孤回薊城,入蘭台,孤可在青瓦樓給她留一方睡覺的地方。

孤有心逗弄,說這餃子裏的餡兒是特意命人去魏國采來。

孤還說,燕國的魚與黃河鯉魚相比,到底差幾分意思。

座中諸將聞言俯仰大笑,說末將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無一條鯉魚可吃。

她低眉順眼地侍奉,全都聽進心裏去了吧?

孤想,一個戰俘,不把她打發去大營已是孤格外開恩,她必定知福,不敢鬧出什麼風浪。

然孤有心待她好,她竟妄圖殺孤。

她在酒菜之中下毒。

孤親眼看她手起刀落,藏於袖中的尖刀輕巧便削進了孫辭的脖頸,亦穿過衣袍刺中了孝廉的腰腹。

好一副利索的身手。

孤親眼看那滾熱的血花濺了她一身,在那水藍色的長袍上濺出了點點梅花的模樣。

她手中攥刀,如松柏般站得筆直,殺完了將軍,便朝孤的主座迫來。

孤從劍台取來金柄匕首,孤的金柄匕首與青龍劍一樣削金斷石。

孤即便中毒,亦輕易將她撲在身下,孤的刀尖對準了她的胸口。

她的桃花眸子是雙瞳剪水,她沾血的長袍也益發襯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聰明。

極能隱忍。

她心性硬。

身段軟。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殺人如麻。

模樣是寒玉簪水,輕紗碧煙。

眉心一顆硃砂痣,卻平添幾分妖艷。

分明是不施粉黛,卻心機暗藏。

孤不忍殺。

孤殺人無數,而此時指節輕顫,匕首卻遲遲不能落下。

孤一時猶豫,竟被她掀翻在地,她一字一頓正色提醒,“我不叫魏俘。”

真是個發了威的小狸奴。

她恨極了孤。

她恨極了孤的折辱戲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猶疑地橫上了孤的脖頸。

她恨不能挖出孤的心肝,恨不能將孤剝皮揎草。

孤問她,“你要殺我?”

她的膽子可真大啊。

她若此時殺孤,便也就再沒有後來的事了。

她說,“公子不曾殺我,我亦不殺公子。”

她說,“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這一刀來還。”

孤中毒無力,眼睜睜地看她甩開袍袖,揚起尖刃,就那麼利落地在孤的頸窩劃了一刀。

“刺啦”一聲。

這一刀不過劃破了孤最淺的一層皮肉,卻劃開了孤的心門,划進了孤的心口。

孤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小七。”

孤要留下她的心思,在這一刻衝上了頂峰。

孤要留下她,孤要帶她去蘭台。

孤要她。

然她將孤的青龍劍懸於腰身,聲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龍寶劍一用。”

孤的力氣漸漸流失,流失也要捉住她的手腕,孤問她,“借去何用?”

她輕易地便撥開了孤,她像個戰勝的將軍,“送給大表哥的戰利品。”

她笑得可真好看啊。

但她娘的,她要把孤的青龍劍送給她那個大表哥。

她不聽孤說什麼,她血洗了正堂,殺了孤的將軍,抹了孤的脖子,背着孤的青龍劍就跑了。

她跑了。

孤竟栽在了一個魏俘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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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宮殺,公子他日日嬌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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