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憂思手記(二)(6)
讀書的自由,也許像所有的自由一樣,是一種中庸或一種技巧,只看我們怎樣使用它了,聰明人便拋出李密庵的半半歌自慰:
看破浮生過半
衾裳半素半輕鮮
肴饌半豐半儉
妻兒半朴半賢
心半佛半神仙
飲酒半酣正好
花開半時偏妍
會佔便宜只佔半
我並不提倡這種中庸。***只是說,消極、被動的一半是為了更好地使積極、主動的一半得以施展和揮。這是一種消極的積極。
話說回來,對書的選擇應是自由,與書的依附關係更應是自由。我和書的友誼就是一個由緊密到鬆散的過程。正像一對人,由初戀的如蜜似膠相依相慰,展到後來的一種無須語然而卻默契理解的散淡。
大約愛書成癖的人最初都很\"痴\",他們用一本一本的書砌成一個個沉重的城堡,把自己圍在裏面,生活本身卻在城堡的外邊。他們一本一本地狂啃,帶着一種憂思,一種模糊,一種夢幻,以為吃完了城堡就可以把真理攥在手裏了。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痴人,也許現在仍然是,只是似乎領悟了點什麼。其實,城堡外邊的生活里,智慧是那麼簡簡單單沒有加工地明擺着。
當然,這個道理只有把自己關在城堡里的人關到最後才能拾到。當有一天,天空的星星與地上的雨聲全都睡去,他(她)在城堡里關得太久而失眠的時候,他(她)無意間破開城堡的一個小窗口,現夜色里游來盪去全是人,大家都在尋找着什麼,都在睜着涼的眼睛望星空。他(她)走出城堡,看到每個人空空洞洞的臉的後面都有一段故事,比城堡里的更鮮活生動;他(她)聽到每一個人的笑聲深處都是一種經驗和智慧,比城堡里的更美麗,也許更醜惡。他(她)不禁感慨以前怎麼沒有看到和聽到呢?!從這時開始,城堡慢慢開始融化,壓在肩上的沉重憂鬱的大書櫃慢慢坍塌化解成平平淡淡的生活。當然,這並不等於老子的\"絕聖棄智,絕學無憂\",而是合上了小書,翻開了大書。
\"走進走出\"的過程,並不是絕然鮮明的分隔。現在,當我外出旅遊時,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背上一堆書,甚至背上大字典,它們已經無形地裝在我心裏了,書是否帶在身邊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我可以看許多許多其他的\"大書\",看老榆樹沉穩地站立,柔弱的風怎樣躲開雨滴,看夜色皮膚的衰老,看悲哀的病鳥躲進黃昏的瓦縫,看淚眼裏面的晴空,看晴空後邊的背影,背影里死亡的夢和沒有夢的寧靜,去看很多很多。世界比書本的顏色多得多。
我仍然愛書。感興趣於中國古典哲學與中醫學,更感興趣於西方精神分析學與現代主義哲學,感興趣於超自然界的邊緣科學。我從不給自己設防,也沒有禁區。
書可有形,亦可無形;書可以穿上衣服變成我,我也可以脫掉衣服鑽入書。我們相互依賴,又彼此獨立。書永遠是我的朋友。
15、在書中與自己相遇
近幾年,我買書越來越少了,即使到了書店,望着那些琳琅滿目、鋪天蓋地、華麗漂亮的書,人卻彷彿沒什麼精神,興奮不起來。我覺得不是我的好奇心求知慾退化了,而是經過無數次的\"打擊\"不再那麼輕易相信了——比如一個非常精彩的書名、非常精緻漂亮的裝潢、非常值得探究的話題,這樣好端端的一本書被買回家,一看,內容卻粗糙膚淺得一塌糊塗,簡直就是粗製濫造。這樣的打擊多了,人也就木然了,變得不輕易買書了。
我一直覺得,物質商品的市場化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文化、文學、藝術的產品是否也要絕對的市場化呢?單純的大眾娛樂的繁榮是否是真正的文化繁榮?這些問題值得深思。
我沒有什麼評價好書的絕對標準,只有一點個人的喜好——沒有官氣也沒有商氣,這是最基本的。我也幾乎不相信排行榜一類的事物。我經常重讀書櫃裏的舊書,讀舊書如同品味陳年的醇酒,韻味無窮。
前一段時間,我重讀幾本書櫃裏的舊書,《大哲學家生活傳記》(美國,1992年5月,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成為我的一本枕邊書,這本書可以作為我在庸瑣的現實中尋求自己的精神位置的一本書,我可以沒前沒后翻開哪兒是哪兒地讀下去,而且只需片刻時間,我便可以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那是和我的內心非常符合的深沉的精神所在,一種尋找自己並能夠與自己相遇的精神狀態,說到底,它是一本通過哲學家的思想脈絡梳理我們自己思想的書。另一本書是灕江出版社出版的《魔鬼辭典》(美國),這幾乎是一本令人百讀不厭的書,作者用辭典的方式,為周遭事物進行幽默、調侃和反諷的定義,闡明作家對人類及其文明的深深的沉思與質疑。還有一本書是三聯書店出版的《現代人的焦慮與希望》(德國),該書涉及到一些困擾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探索了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思想的根源,反省我們的社會結構、人對自然以及我們自身生命的嬗變、更遷,並試圖指出一條脫離困境與危機的路途,在人類思想的不斷破舊立新的激變中,在全球性的思想多元化的世界上,如何尋找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