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殊途無歸（外傳）
外傳《且向花深覓素心》第五十六章“殊途無歸”
在風亦止撲向人海時,就已抱定必死的決心,因為只有如此,才不必面對明景瑞萬分絕望的模樣。
軟劍靈動,鮮血溫熱,風亦止許久不曾體會手起劍落、屍橫遍地的酣暢淋漓,熟悉又陌生地看着眼前人影倒地,不復往日暢快,而是愈加憋悶。
她知道,他就在身後,他望着自己大開殺戒。風亦止手上劍風越來越密集,不多時,就殺得九天殿前血腥撲鼻。
此時,明景瑞定定凝望她妖冶無情的背影,眸中淚水兀自滾落,輕輕搖頭,喃喃道:“不是,不會的,我的薇兒溫和柔美,怎會是殺手？”
風亦止縱身躍上九天殿屋檐,思量逼退追兵,就此求得脫身。暗衛雖是厲害,到底並非她敵手。這幾人,她還是對付得來。只是,一瞥之下,風亦止望見長身玉立的明景瑞,心中狠狠抽痛,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要展臂飛起。
正在神思微微迷離之際,眼前又現出黑衣人的身影,風亦止忙執劍抵擋。這些黑衣人,比起方才那些,似乎更為高強,苦苦支撐的風亦止感到有些吃力。可是,這般危急時刻,風氏堂就如自己叮囑的那樣,不會遣人相救。
敵眾我寡,風亦止已然清楚逃脫不得,又念及愧對明景瑞,頓時心上慌亂,見劍光齊發而至,不由得暗驚,不假思索躲避開來,可惜為劍風裹挾,站立不住,就要跌下屋檐。
風亦止提氣運功,穩穩飄落在地,看準側邊人影似疏,打算突圍,不料身後勁風疾至,頸間冷寒如冰,暗道:“罷了,今日註定為人擒住。就算進了天牢,尚有無住師父,我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半刻。”
忽然,刀光閃動,直直向自己胸前而來。風亦止抬眸看清是明景軒,心中一沉,未及多想,就要矮身向前衝去。她願意赴死,卻並非這般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而應是慷慨灑血。
風亦止還未抬腳,就見高大身影擋在身前,凝望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形,聽着他凄聲哀求“三哥,莫傷她”,看着他掌間掉落的刺眼血滴,頓覺喉中哽咽,忽感心動、愧疚、無奈、不解一齊湧上心頭,竟至難語。
那刀,割在他手上,亦剜在她心間,痛徹心扉。
“景瑞,我不值得相救。”風亦止心中暗道,緩緩搖頭,為背後暗衛押走,仍是,不敢看他分毫。
天牢之中,陰暗潮濕,寒涼刺骨。明景軒的臉龐在搖曳燭火的映襯下,晦暗不明。
風亦止一襲紅衣,端坐鐵椅上,手腳腰肢皆為鐵鏈禁錮,動輒傳出清脆響聲,依舊淡笑安寧。
“想來,‘柔薇’這名字,也不是你的真名罷。”明景軒沉聲道,“你到底叫什麼？”
“三皇子當是曉得,於殺手而言,從來沒有真名。”風亦止平靜答道。
明景軒輕哼一聲,道:“依你身手來看,應是江湖中人,年紀輕輕就有這番功力,卻誤入歧途,真是可惜。”
“多謝三皇子讚賞,”風亦止微微頷首,道,“正邪二字,本就難分。你們以為桐親王覬覦皇位,竟然生生逼死忠臣良將,雖是受人挑撥,未嘗不是兔死狗烹的防備。”
明景軒強忍怒氣,定定看着她道:“你們利用慕逢晴,在皇叔眼皮底下為非作歹,就不懼暗軍發覺？”
風亦止欹斜身子,歪頭道:“暗軍不是自始至終都未發現？還是你的潛龍軍高明些,不知可是查出我們的來歷？”
“你若乖乖招供,我自可考慮減輕刑罰。你若這般顧左右而言他,休怪我心狠手辣。”明景軒語聲嚴厲道,右手拿起旁邊沾滿鹽水的皮鞭,輕輕晃動。
風亦止乜斜他,毫無懼意,若有所思道:“可惜,三皇子不知,我對遍體鱗傷自是習慣,剜心之痛亦受得住,何況些些皮肉之苦。”
明景軒握着皮鞭,有些進退維谷,拖着長鞭走近風亦止,左手托起她下巴道:“我今日才覺,你倒是有幾分姿色,平素卻是看不大清楚。這般容貌身姿,還是莫要掛了傷的好。”
“三皇子胸懷天下、城府極深、小心謹慎、不近女色,自是無需假作憐惜。我同你朝夕相處,你也不曾逾距半分,可謂難得。”風亦止柔聲道。
“所以,你就勾引景瑞？”明景軒猛地甩手放開她下巴,不無怒氣問道。
風亦止心中驀地湧上悲苦,定定心神,一手支頤牽動鐵鏈嘩嘩,嫵媚笑道:“不錯。明景瑞雖是戰功累累的將軍,可惜生性懦弱、心思純良、毫無心機、輕信他人,與你相比,容易得多。若論才華為人,他不比你差一點,卻自幼因身世處處為你壓制,由此招致輕視而妄自菲薄。”
“其餘諸事,他俱可拱手相讓與你。”風亦止發覺自己有些激動,忙勾笑掩過,續道,“可是,心上之人,他未必肯讓。更何況,是入不得你眼的一介婢女。”
明景軒揚手在空,將皮鞭在空中打了個響,強壓怒氣道:“你卑鄙。景瑞一無所知,卻傾盡深情,為你玩弄於鼓掌之間。不過,你到底失算,景瑞明辨是非,不會為你而置孝悌忠信於不顧。”
“三皇子該是忘了,明景瑞身為皇子,遠不如將者身份讓人看重。畢竟,大寧除卻桐親王和明景瑞,無人可算良將。”風亦止坐直身子,露出驕傲滿意的笑容道。她最初動心的,有他的謙恭有禮,亦有他的弓馬嫻熟。
“如此說來,景瑞在你心中,頗有分量？”明景軒負手問道。
風亦止瞬間驚慌,忙斂神輕笑道:“你這是認定,我對明景瑞,曾動真心？”
“你以為你在我身邊時,掩藏甚好,讓我看不出你戀慕景瑞？”明景軒居高臨下問道。
“三皇子可知,易容之術的最高境界為何？”風亦止神色悠然道。
明景軒想想道:“男女老少,無所不像。”
風亦止仰天大笑,藉此深藏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此心,斜睨明景軒,緩緩吐出兩字:“易心。”
明景軒怔愣許久,深深呼吸,慍道:“繼續收押,嚴加看管。”風亦止望着明景軒走遠身影,暗自鬆了口氣。
訊問之後,風亦止為潛龍軍壓回牢房,手腳仍是為鐵鏈拴住,趺坐在枯草之上,閉目養息,也仔細算着時辰。
夜幕降臨,天牢之中並無差分。風亦止正要起身活動手腳,卻聽外面傳來清朗疲憊的聲音:“三哥准我進來的。不必擔心,我不會有事。”她霎時慌了神,怎麼也想不到明景瑞會來,只得重新端坐掩眸。
聽着熟悉腳步聲,風亦止心跳如鼓,呼吸似滯,連端在小腹前的手都在微顫。當明景瑞停步在前,風亦止忽感安穩,種種紛雜思緒皆做雲煙散去。
“歇歇罷,是用飯的時辰了。”明景瑞語氣平和,如尋常人家的夫君,頷首落座,將手中食盒置於桌上,擺開飯菜。
風亦止忍下湧上淚水,睜開眼,看着他將一雙竹箸遞到眼前,苦笑道:“四皇子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該是想不到,在你身下婉轉承歡的女子,是冷酷無情的殺手罷。”說到這裏,她的心狠狠一痛,只想以此激怒他。若是他恨她,她便會寬慰一些。
明景瑞輕嘆一聲,夾了塊嫩滑牛肉放在她碗中,輕聲道:“快吃罷,涼了就不好吃了。”言罷,明景瑞端起飯碗,自顧自地吃起來,彷彿並未聽到風亦止的話語。
“明景軒讓你送飯時,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他下毒了？”風亦止向來謹慎,更不願明景瑞在此事中再受傷害。
明景瑞又吃了幾口,夾了飯菜送到她嘴邊,道:“薇兒,聽話。”風亦止再也忍不住,任由清淚在眼眶中涌動,定定看着他,一動不動。
“你不愛吃啊,我平日極少見你用飯,自是不知你喜歡吃什麼。”明景瑞收回筷子,打量滿桌飯菜,自責道。
風亦止頷首蹙眉忍住奪眶欲出的淚水,端起飯碗,道:“我這樣的人,哪裏會挑挑揀揀。四皇子也不想想。”說著,她向嘴裏塞東西,卻怎麼也咽不下。
若是他對她怒目相向、破口大罵,她不僅不怨,還會覺着舒服一些,權作微不足道的償還。她看得出來,他一如既往的寵溺不是做作、而是真心,心如刀割。
“你身子纖弱,該吃葷菜。”明景瑞夾起鮮嫩魚片,作勢要喂她。風亦止頓時愣住,鬼使神差地傾身吃了那魚片,心慌意亂地扒拉碗中米飯,淚眼模糊。
明景瑞盛了碗湯,道:“你吃力得很,還是我喂你罷。”他手執湯匙,小心吹着羹湯的熱氣。
風亦止放下手中飯碗,平復心緒,看着他,道:“我習武多年,身子好得很。況且,我精通醫術,身子好壞,當是比四皇子清楚。”她右手搭上左手手腕,嘴角銜笑。
“可在這種地方,哪裏會好？”明景瑞放下碗筷,問道。
“四皇子不信……”風亦止說到這裏,右手兩指重又診脈,忽然心下一沉、震驚不已,仍是強自鎮定道,“我身子如何,不勞四皇子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