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錦衣夜行(6)
妻子溫小美是個情商很高的人,她怕故事太沉重,讓兒子聽了很壓抑。
就跟丈夫開玩笑地說:
“這1箱子寶貝,我也翻看了1下,怎麼都是你大哥張小龍的,你的呢?”
張小虎羞澀地1笑:
“哎,別提了,從小學到初中,我1直生活在他的光環之下。
我對外的名字是,張小龍的弟弟。”
溫小美溫情脈脈地笑着說:
“哦,是這樣啊?
那你快給我們講講你的悲慘經歷,讓我和渺渺開心1下!”
張小虎看著兒子等着聽故事的眼神,說話的語氣並沒有很沉重,他沉浸在回憶里,娓娓道來:
“我哥從小就跟別的小孩不1樣,在我跟張南風、張金文還有其他的小夥伴1起在外面瘋玩的時候,他就在讀你你爺爺的藏書,什麼《竇娥冤》、《明英烈》、《鏡花緣》、《3國演義》、《3俠5義》等等。
逐漸有了1些文學素養的積澱,你大伯張小龍的作文往往1揮而就,文采斐然。
每次的課堂作文被老師定為範文,甚至自己親自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
好像是初1的時候,有1篇課堂作文被選送去參加市裡作文大賽,榮獲1等獎。
更神奇的是,他的數理化完全屬於無師自通的類型。
平常上課的時候,張小龍看看武俠小說,或者獨自鑽研更高深的習題,或者簡短睡上1覺,各科任老師也都見慣不怪,不予理睬。
因為他穩定而漂亮考試成績,無疑是成為理科老師心中寵兒的原因。
數理化的每1次考試幾乎都是滿分,偶有疏忽也就丟個3分5分。
不管大考小考,期中考,期末考,毫無懸念張小龍都是妥妥的年級第1名。
在1次全省數理化3科聯賽的比賽中,張小龍作為全鎮唯1的選手,在教務主任的親自陪同下遠赴武漢參賽,以滿分的成績榮獲1等獎,中考成績將獲得10分的額外加分。
消息傳來,全校歡欣鼓舞,並特地為你大伯舉辦盛大的表彰大會,把他樹立成莘莘學子的榜樣。
更難能可貴的是,你大伯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讀死書,死讀書”的書獃子。
在冬季運動會的長跑項目中,他也不負眾望,1騎絕塵,以絕對優勢拿到第1名。
當時的東木鎮中學,師生總人數超過2000人。
你大伯成了風光無限的明星人物。
學校的領導,任課老師和張小龍本人,都把中考的目標鎖定為全國聞名的“黃岡中學”。
你大伯在學校的優異表現,在張家大灣也是家喻戶曉,你的爺爺奶奶當然也以他為榮。
我小時候調皮搗蛋,學習成績很1般。
你奶奶就經常教育我,你看你哥怎麼樣怎麼樣的,都是1個娘生的,你怎麼不學學你哥?
我當時還有點生氣,憑什麼我就有這麼優秀的1個哥哥,搞得我1點存在感都沒有。
到了初3的上學期,出事了,你大伯在鎮上錄像廳跟人打架,用水果刀把別人捅傷了,被送到了醫院。
後來,我記得學校還開了大會,開除了你大伯的學籍。
當時,你奶奶都氣得生病了。
你爺爺到處找人,托關係,沒辦法,作為反面典型,其他鎮上的初中也不敢接受他。
我記得,你爺爺找找廣林市教育局的領導求情告饒但無濟於事,回家后,也大病了1場。”
張小虎的語氣1直很平靜,但在溫小美和張渺聽來,依然被這個故事深深震撼。
張渺接着問道:
“那後來呢?”
張小虎好像不太想講過多的細節,他有點敷衍地說:
“後來,你大伯去了溫州打工。
做到了公司的高管。
再後來,他被人騙進了傳銷裏面,過了好幾年,他在雲峰市跳樓自殺了。”
張渺聽了也有些傷感,他問爸爸:
“有我大伯的相片嗎?”
張小虎從懷裏拿出錢包,遞給兒子,裏面的夾層了有1張兩兄弟的合影。
照片上,張小龍,張渺的大伯英姿勃發,氣宇軒昂。
張小虎端起碗,又喝了1大口酒,他接著說:
“我去雲峰處理好了你大伯的後事,你手上的這種照片,也是他的遺物。
我帶着他的骨灰回到老家,你爺爺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病倒了。
我去看過你大伯跳樓的現場,慘不忍睹,我的心也如刀割1般。
我1種無法理解,始終心存疑惑,你大伯生性高傲自負,怎麼會選擇用如此愚蠢的方式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在跳樓之前,他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他有沒有想起,媽媽,爸爸和我?
他有沒有想起在紅薯地里,哥倆唯1的1張合影,和童年裏的那頭溫順的老黃牛?
縱身1躍,血濺7步,張小龍,你到底是勇士還是懦夫?”
溫小美開口說道:
“死的人就死了,1了百了,沒有痛苦。
但是,活着的人卻要1輩子帶着這樣痛苦的記憶。”
張渺也想緩和1下比較壓抑的氣氛,他拿起桌上的1本書說:
“爸爸,我看到這本書的背面寫了1首詩,是大伯寫的還是你寫的?”
張小虎接過書,翻到背面,確實有1首詩,字跡已經有點模糊了。
“是我寫的,應該就是你大伯去世那年的春節期間寫的。”
溫小美也接過來看了1下,她發現,這首詩里沒有過年的喜慶,沒有正月里的閑適,是1種蒼茫的冷漠感。
全詩如下:
《鄉愁》
生我養我的張家大灣
永遠呆在大別山的深處
呆在原點
像野花開在1片向陽的山坡
開門見山是1道疲憊的風景
隱藏在山丘皺紋里的祖墳
默默地守望着
裝不下1縷雞鳴的山村
臨近年關的塘埂上
腳印踩痛腳印
在1個岔路口
竟然邂逅初戀的馬尾辮
和1個背着行囊的乳名
在村頭,1群土狗
當我是外鄉人
狂咬我冰冷的腳步
狂咬我用錦衣掩飾的慌亂的心情
不敢跟故鄉對視,因為陌生
1種稻場不見草垛的陌生
1種屋頂不見炊煙的陌生
1種門檐不見燕窩的陌生
1種黑夜不見油燈的陌生
1種河床不見溪流的陌生
1種池塘不見鰱魚的陌生
沒法跟故鄉對抗,因為慣性
把方言倒進純粹模具
把老米酒燙上土陶壺
把糍粑煎到兩面金黃
把臘肉在鐵罐里燉透
把敞口吊鍋掛上掛鈎
把儲備的蔸子火燒旺
雪在趕來的路上
廚房裏新添的圓爐
用熱烈的火苗打響阻擊
紅紅的對聯像膏藥
張貼在落空的願望
和沒有癒合的傷口上
窗外
兒時爬上爬下的柿子樹
倔強的掛着幾個稀疏的燈籠
小麥瘋長
比割不完的韭菜要綠
活在童年的小河已經斷流
水曾經睡過的河床
現在只流淌
我刻舟求劍的鄉愁
張渺從媽媽手上拿過書,又看了1遍爸爸寫的詩。
字跡潦草,還有多處的塗塗抹抹。
可以想見,當時寫詩的時候,爸爸的情緒是非常激動或者說是熱烈的。
他笑着問爸爸:
“我可以把這首詩謄抄下來,拿到武漢去找渠道發表嗎?”
張小虎搖搖頭說:
“都是陳年往事,現在去發表也沒有什麼意義。
再說了,這樣的詩,估計也沒有那個編輯能看得上。”
張渺還想說點什麼說服爸爸。
溫小美從旁邊說:
“渺渺,聽媽媽的,這些事都是爸爸的傷心事,就不要再去動了。
你不是想聽你小漪姑姑的故事嗎?
今天你爸爸興緻好,讓他給你講講。”
張小虎推辭說道:
“我都有點困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張渺笑着求爸爸:
“別等下次了,我今天就特別想聽。
爸爸,我想告訴你1個秘密,我正在寫1本長篇小說,名字叫做《江心嶼》。”
張小虎瞬間來了興緻,他笑着問兒子:
“你研究生的課業那麼重,還有時間寫小說?”
張渺說:
“寫小說完全不會影響我的課業,對我來說,反而是1种放松和休息。”
溫小美好奇地問道:
“《江心嶼》?是溫州甌江中間的那個江心嶼嗎?”
張渺笑着跟媽媽解釋:
“是,又不是。”
張小虎問道:
“你現在寫了多少?主要寫的什麼內容?”
張渺說:
“我現在應該已經寫了20萬,計劃寫個50萬。
還有1大半沒寫。
主要寫的是,你們這1代人從農村走向城市的奮鬥史,以及你們的愛恨情仇。”
溫小美摸摸兒子的腦袋說:
“怪不得你1直纏着我們講過去的事,看來你是在為你的小說收集素材。”
張小虎笑着說:
“那,我跟你媽媽,也被你寫進了小說?”
張渺毫不避諱地說:
“那是當然,並且你們兩個就是我小說的女1號和男1號。”
溫小美說:
“真的嗎?我怎麼覺得跟你爸兩個沒有什麼好寫。
從結婚到現在,1轉眼已經過了25年。
除了創業的道路有些風險,有些故事,我跟你爸是普普通通的,過得就是平常老百姓的生活。”
張小虎笑着說:
“藝術是來源生活,又高於生活的。
我猜,渺渺應該只是把我們兩個的故事做1個藍本,在這個基礎上,他肯定還會進行再創造的。
為了支持他,我很願意講講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