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相逢患難共命行(9)
“那個時候,你十幾歲呢?”
“十五歲吧!”
“你太小啊,學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學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107
她卷皺的頭,掛胭脂的嘴,比我好像還大一點,因為回憶完全把我帶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實,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來怕是已經老了。尤其是在蠟燭光里,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
“三姐!你老師來啦。”
“我去學俄文。”她弟弟在外邊一叫她,她就站起來說。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風度,長身材,細腰,閃出門去。
飛雪
是晚間,正在吃飯的時候,管門人來告訴:“外面有人找。”
踏着雪,看到鐵柵欄外我不認識的一個人,他說他是來找武術教師。那麼這人就跟我來到房中,在門口他找擦鞋的東西,可是沒有預備那樣完備。表示着很對不住的樣子,他怕是地板會弄髒的。廚房沒有燈,經過廚房時,那人為了腳下的雪差不多沒有跌倒。
一個鐘頭過去了吧!我們的麵條在碗中完全涼透,他還沒有走,可是他也不說“武術”究竟是學不學,只是在那裏用手帕擦一擦嘴,揉一揉眼睛,他是要睡著了!我一面用筷子調一調快凝住的麵條,一面看他把外衣的領子輕輕地豎起來,我想這回他一定是要走。然而沒有走,或者是他的耳朵怕受凍,用皮領來取一108
下暖,其實,無論如何在屋裏也不會凍耳朵,那麼他是想坐在椅子上睡覺嗎?這裏是睡覺的地方?
結果他也沒有說“武術”是學還是不學,臨走時他才說:“想一想……想一想……”
常常有人跑到這裏來“想一想”,也有人第二次他再來“想一想”。立刻就決定的人一個也沒有,或者是學或者是不學。看樣子當面說不學,怕人不好意思,說學又覺得學費不能再少一點嗎?總希望武術教師把學費自動減少一點。
我吃飯時很不安定,替他挑碗面,替自己挑碗面,一會兒又剪一剪燈花,不然蠟燭顫嗦得使人很不安。
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對着蠟燭吃着冷麵。雪落得很大了!出去倒髒水回來,頭就是混合的。從門口望出去,借了燈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要傾滿人間似的。
郎華披起才借來的夾外衣,到對面的屋子教武術。他的兩隻空袖口沒進大雪片中去了。我聽他開着對面那房子的門。那間客廳光亮起來。我向著窗子,雪片翻倒傾忙着,寂寞並且嚴肅的夜,圍臨着我,終於起着咳嗽關了小窗。找到一本書,讀不上幾頁,又打開小窗,雪大了呢?還是小了?人在無聊的時候,風雨——總之一切天象會引起注意來。
雪飛得更忙迫,雪片和雪片交織在一起。
很響的鞋底打着大門過道,走在天井裏,鞋底就減輕了聲音。我知道是汪林回來了。那箇舊日的同學,我沒能看見她穿的是中國衣裳或是外國衣裳,她停在門外的木階上在按鈴。小使女,也就是小丫鬟開了門,一面問:109
“誰?誰?”
“是我,你還聽不出來!誰!誰!”她有點不耐煩。小姐們有了青春更驕傲,可是做丫鬟的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那女孩是怎樣無知的把頭縮回去。
又去讀讀書。又來看看雪,讀了很多頁了,但什麼意思呢?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心裏只記得:落大雪,天就轉寒。那麼從此我不能出屋了吧!郎華沒有皮帽,他的衣裳沒有皮領,耳朵一定要凍傷的吧?
在屋裏,只要火爐生着火,我就站在爐邊,或者更冷的時候,我還能坐到鐵爐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沒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離床,一夜不離床,但到外邊可怎麼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嗎?那還可以嗎?
我把兩隻腳伸到爐腔里去,兩腿伸得筆直,就這樣在椅子上對着門看書——哪裏看書,假看,無心看。
郎華一進門就說:“你在烤火腿嗎?”
我問他:“雪大小?”
“你看這衣裳!”他用面巾打着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