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相逢患難共命行(5)
不知哪一個了這一聲:“她是個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個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兩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卻聽不慣這話,我非常惱怒。
郎華為著豬頭肉喝了一小壺酒,我也幫着喝。同桌的那個人只吃鹹菜,喝稀飯,他結賬時還不到一角錢。接着我們也結賬: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錢豬頭肉,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
走出飯館,使人吃驚,冷空氣立刻裹緊全身,高空閃爍着繁星。我們奔向有電車經過叮叮響的那條街口。
“吃飽沒有?”他問。
“飽了。”我答。
經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我買了兩紙包糖,我一塊,他一塊,一面上樓,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像個大口袋!”他吃飽了以後才向我說。
同時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像樣。在樓下大鏡子前面,兩個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僅僅扣住前額,後腦勺被忘記似的,離得帽子老遠老遠的獨立着。很大的頭,頂個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這個小卷沿帽,在頭頂上看起來十分不牢固,好像烏鴉落在096
房頂,有隨時飛走的可能。別人送給他的那身學生服短而且寬。
走進房間,像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頭,他吃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我是綠舌頭。比完舌頭之後,他憂愁起來,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響。
“你看,我當家庭教師有多麼不帶勁!來來往往凍得和個小叫花子似的。”
當他說話時,在桌上敲着的那隻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線條。我想破了倒不要緊,可是冷怎麼受呢?
長久的時間靜默着,燈光照在兩人臉上,也不跳動一下,我說要給他縫縫袖口,明天要買針線。說到袖口,他警覺一般看了一下袖口,臉上立刻浮現着幻想,並且嘴唇微微張開,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說什麼。
關了燈,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兩人扯着一張被子,頭下破書當做枕頭。隔壁手風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着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
“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可是過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麼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束,結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着愛我……甚至於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
“你看過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琴仍不停止。在說話裏邊他叫那個名097
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着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啊!”說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裏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
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地響。每個院落在想像中也都睡去。
提籃者
提籃人,他的大籃子,長形麵包,圓麵包……每天早晨他帶來誘人的麥香,等在過道。
我數着……三個,五個,十個……把所有的銅板給了他。一塊黑麵包擺在桌子上。郎華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裏嚼着,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面帶進來的冷空氣着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
“來吃啊!”
“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隻剩硬殼在那裏。
他緊忙說:“我吃得真快,怎麼吃得這樣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只端起牙缸來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說:“飽了,飽了!吃去你的一半還不夠嗎?男人不好,只顧自己。你的病剛好,一定要吃飽的。”098
他給我講他怎樣要開一個“學社”,教武術,還教什麼什麼——這時候,他的手已湊到麵包殼上去,並且另一隻手也來了!扭了一塊下去,已經送到嘴裏,已經咽下去,他也沒有覺;第二次又來扭,可是說了:“我不應該再吃,我已經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