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相逢患難共命行(4)
郎華做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該吃了。當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他彷彿是一個大蠍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慾,從籃子裏往外捉取着麵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像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裏才能滿足。最後他會過錢,下了最大的決心,捨棄了籃093
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鐘,他就走了。九點鐘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鐘頭又回來。他已經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
當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鋪取出的從前他當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緻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里解出來,還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於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唯有我穿着他的夾袍,兩隻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
電燈照耀着滿城市的人家。鈔票帶在我的衣袋裏,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着的那條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門,上面封了紙片,郎華拉開它,並且回頭向我說:“很好的小飯館,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裏吃飯。”我跟着進去。
裏面擺着三張大桌子。我有點看不慣,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上。屋子幾乎要轉不過來身。我想,讓我坐在哪裏呢?三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華的手說:“一張空桌也沒有,怎麼吃?”他說:“在這裏吃飯是隨隨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掛到牆壁上。堂倌走來,用他拿在手中已經擦滿油膩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時向旁邊正在吃的那個人說:“借光,借光。”094
就這樣,郎華坐在長板凳上那個人剩下來的一頭。至於我呢,堂倌把掌柜獨坐的那個圓板凳搬來,佔據着大桌子的一頭。我們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會兒,小小的菜碟擺上來。我看到一個小圓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華跑過去,向著木砧說了一聲:“切半角錢的豬頭肉。”
那個人把刀在圍裙上——在那塊臟布上抹了一下,熟練地揮動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麼知道那叫豬頭肉呢?很快地我吃到豬頭肉了。後來我又看見火爐上煮着一個大鍋,我想要知道這鍋里到底盛的是什麼,然而當時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來滿屋擺盪。
“你去看看吧。”
“那沒有什麼好吃的。”郎華一面去看,一面說。
正相反,鍋雖然滿掛着油膩,裏面卻是肉丸子。掌柜連忙說:“來一碗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答。掌柜又連忙說:“味道很好哩。”
我們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錢吧!我們面前擺了五六個小碟子,覺得菜已經夠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這麼多菜,還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說。
“肉丸還帶湯。”我看他說這話,是願意了,那麼吃吧。一決心,肉丸子就端上來。
破玻璃門邊,來來往往有人進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襖的,還有滿身紅綠的油匠,長鬍子的老油匠,十二三歲尖嗓子的小油匠。
腳下有點潮濕得難過了,可是門仍不住地開關,人們仍是來來往往。一個歲數大一點的婦人,抱着孩子在門外乞討,僅僅在人們開門時她說一聲:“可憐可憐吧!給小孩點吃的吧!”然而她095
從不動手推門。後來大概她等到時間太長了,就跟着人們進來,停在門口,她還不敢把門關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麼東西很快就走的樣子。忽然全屋充滿了冷空氣。郎華拿饅頭正要給她,掌柜的擺着手:“多得很,給不得!”
靠門的那個食客強關了門,已經把她趕出去了,並且說:
“真她媽的,冷死人,開着門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