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才情畢露顯鋒芒(18)
“我到鄉村裡來了,這回是散佈知識給村裡樸實的人!xx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着‘知識’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着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裏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裏。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裏提着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093
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平的兩頭。……
“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裏去。……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么?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鬆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裏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裏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鍾綠的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裏讀書老是開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拋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着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094
我躡着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鍾綠,鍾綠她來到這裏,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鐘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着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里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在黑夜裏,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着,末后寬柔溫好,帶點迴響。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只覺到奇怪,鍾綠在我心裏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佈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面懸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着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着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秘。鍾綠進095
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佔這房裏唯一的寶座么?”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着燈下披着紅衣的她。看她裏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裏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着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只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青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型體!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