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流光正徘徊(6)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我看阿齊空閑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他說:“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只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願再問下去。019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上回來,說,
“今天見着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闆娘娘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說什麼好呢?願命運之神長遠庇護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託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願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願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一日作020
哀韋傑三君1
韋傑三君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第一回見他面時就這樣想。這一天我正坐在房裏,忽然有敲門的聲音;進來的是一位溫雅的少年。我問他“貴姓”的時候,他將他的姓名寫在紙上給我看,說是蘇甲榮先生介紹他來的。蘇先生是我的同學,他的同鄉,他說前一晚已來找過我了,我不在家,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我們閑談了一會兒,他說怕耽誤我的時間,就告辭走了。是的,我們只談了一會兒,而且並沒有什麼重要的話;我現在已全忘記——但我覺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後。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了幾聲,也沒有什麼,就走了。從此他就不曾到我這裏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後門口遇見他,他微笑着向我點頭;他本是捧了書及墨盒去上課的,這時卻站住了向我說:“常
1此文原載在《清華周刊》上,所以用了向清華人說話的語氣。021
想到先生那裏,只是功課太忙了,總想去的。”我說:“你閑時可以到我這裏談談。”我們就點作別。三院離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遠,有時想起來,幾乎和前門一樣。所以半年以來,我只在上課前、下課後幾分鐘裏,偶然遇着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地點頭走過,不曾說一句話。但我常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他的同鄉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筆記做得很詳細的。”我說,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後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台階上惋惜地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鬱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嗎?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着。’他說他家裏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了。他又說他歷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費還沒有着落呢。”但他卻不願平白地受人家的錢;我們只看他給大學部學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製為借貸制與工讀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紀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
我最後見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下電車時。也照平常一樣,微笑着向我點頭。他的微笑顯示他純潔的心,告訴人,他願意親近一切;我是不會忘記的。還有他的靜默,我也不022
會忘記。據陳雲豹先生的《行述》,韋君很能說話;但這半年來,我們聽見的,卻只有他的靜默而已。他的靜默里含有憂鬱、悲苦、堅忍、溫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長之思和切至之的。他病中,據陳雲豹君在本校追悼會裏報告,雖也有一時期,很是躁急,但他終於在離開我們之前,寫了那樣平靜的兩句話給校長;他那兩句話包蘊着無窮的悲哀,這是靜默的悲哀!所以我現在又想,他畢竟是一個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