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流光正徘徊(13)

13.流光正徘徊(13)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捨不得的。阿毛現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願在屋裏待着;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着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隻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他便記住“一毛”兩個字,管那隻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042

“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着生客時,便咧着嘴痴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我,將兩手疊在背後,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校里念着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嗎?”“爸爸知道嗎?”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裏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麼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嗎?為什麼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適,老是吵着哭着。但合適的時候也有:臂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鑽進去追着;這個鑽出來,那個也跟着——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現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遊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着書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裏能領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兒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043

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着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兒住着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里。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乾,是給轉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着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兒望望我,沒說什麼,阿九是和祖母說什麼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着頭皮走了。後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裏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着;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着。他們是恨着我們呢?還是惦着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麼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轉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曉得什麼北京,只跟着大孩子們說罷了;但當時聽着,現在想着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半畝荷塘留清夢(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半畝荷塘留清夢(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13.流光正徘徊(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