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流光正徘徊(12)
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麼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着!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嗎?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裏查看,一面催我或妻“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着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着喊着,將命令傳給廚房裏用人,便立刻搶着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着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乾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攲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於是爭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040
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形之下,不論如何,終於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於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裏看書或寫什麼東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麼,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裏也有兵馬在進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着。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里。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校里住着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着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着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牆角里,直哭喊了三四041
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着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確也有過的。後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製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於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