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序(1)
胡適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寫了一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篇末論到白話文學的成績,第三項說:
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論。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
胡先生共舉了四項。第一項白話詩,他說“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項短篇小說,他說“也漸漸的成立了”;第四項戲劇與長篇小說,他說“成績最壞”。他沒有說哪一種成績最好,但從語氣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話詩和短篇小說的壞。現在是六年以後了,形已是不同:白話詩雖也有多少的進展,如採用西洋詩的格律,但是太需緩了;文壇上對於它,已迥非先前的熱鬧可比。胡先生那時預,“十年之內的中國詩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個時期”,現在看看,似乎絲毫沒有把握。短篇小說的形,比前為好,長篇差不多和從前一樣。戲劇的演作兩面,卻已有可注意的成績,這令人高興。最達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來風起雲湧的種種刊物,都有意或無意地表了許多散文,近一年這種刊物更多。各書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東方雜誌》從二十二卷(一九二五年)起,增闢“新語林”一欄,也載有許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劉薰宇兩先生編的《文章作法》,於記事文、敘事文、說明文、議論文而外,有小品文的專章。去年《小說月報》的“創作號”(七號),也特辟小品一欄。小品散文,於是乎極一時之盛。東亞病夫在今年三月“復胡適的信”(《真美善》一卷十二號)里,論這幾年文學的成績說:“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諷刺的,析心理的,寫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多,而餘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說。……第三是詩。……”這個觀察大致不錯。
但有舉出“懶惰”與“欲速”,說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說達的原因,那卻是不夠的。現在姑且丟開短篇小說而論小品文:所謂“懶惰”與“欲速”,只是它的本質的原因之一面;它的歷史的原因,其實更來得重要些。我們知道,中國文學向來大抵以散文學為正宗;散文的達,正是順勢。而小品散文的體制,舊來的散文學裏也盡有;只精神面目,頗不相同罷了。試以姚鼐的十三類為準,如序跋、書牘、贈序、傳狀、碑誌、雜記、哀祭七類中,都有許多小品文字;陳天定選的《古今小品》,甚至還將詔令、箴銘列入,那就未免太廣泛了。我說歷史的原因,只是歷史的背景之意,並非指出現代散文的源頭所在。胡先生說,周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他說的那種“迷信”的正面,自然是“美文只能用文了”;這也就是說,美文古已有之,只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話去做罷了。周先生自己在《雜拌兒》序里說:
……明代的文藝美術比較地稍有活氣,文學上頗有革新的氣象,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古文的正統,以抒的態度作一切的文章,雖然後代批評家貶斥它為淺率空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對於著作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元的,而他們則是一元的,在這一點上與現代寫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為文是“以載道”的東西,但此外另有一種文章卻是可以寫了來消遣的;現在則又把它統一了,去寫或讀可以說是本於消遣,但同時也就傳了道了,或是聞了道。……這也可以說是與明代的新文學家的——與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雖然並沒有去模仿,或者也還很少有人去讀明文,又因時代的關係在文字上很有歐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顯的改變。
這一節話論現代散文的歷史背景,頗為扼要,且極明通。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舊來的散文學裏,確是最與現代散文相近的。但我們得知道,現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響,還是外國的影響,這一層周先生不曾明說。我們看,周先生自己的書,如《澤瀉集》等,裏面的文章,無論從思想說,從表現說,豈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趣”有一些相似罷了。我寧可說,他所受的“外國的影響”比中國的多。而其餘的作家,外國的影響有時還要多些,像魯迅先生、徐志摩先生。歷史的背景只指給我們一個趨勢,詳細節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說了外國的影響,歷史的背景並不因此抹殺的。但你要問,散文既有那樣歷史的優勢,為什麼新文學的初期,倒是詩、短篇小說和戲劇盛行呢?我想那也許是一種反動。這反動原是好的,但歷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們支持了幾年,終於懈弛下來,讓散文恢復了原有的位置。這種現象卻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層,就要說到本質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