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番外(一)·江州
六年後,江州。
江水碧波如明鏡剔透,粼粼波光、煙雲浩渺,兩側青山綴着粉紅桃花如畫卷流轉,一隻小巧而精美的烏篷於弱水之上輕柔飄蕩。
船頭一青衫襦裙的女子正握着吊杆垂釣,纖纖玉手與翠綠竹節相映生輝,她的面容溫軟嬌柔,烏髮以一隻素簪挽起,腰間一抹碧玉錦帶握住那一掌柔軟,這一身清雅而又帶着幾分煙雨清冷,與山間水色融為一體,如仙人下凡般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與邵玹南巡的溫歸姝。
吊杆輕輕晃動,沒等溫歸姝收桿身後就傳來了歡快的腳步聲,洪亮的奶音伴隨着腳步聲頓時就驚動了水下的魚兒,一個氣泡冒出吊杆便沒了動靜,溫歸姝嘆了一口氣,沒等她轉身一股不輕的力道就撲倒了她的後背,好在溫歸姝早有準備才沒被撞個踉蹌。
“祖宗,小祖宗,可別傷到皇後娘娘了!”福寧急切的聲音傳來,溫歸姝背後的小傢伙好似這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連忙鬆開摟住溫歸姝脖頸的胳膊。
“對不起,娘。”激動勁兒過了的阿圓連忙道歉,她每每一高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剛剛她收斂了幾分卻不曾還是差點推到娘親,頓時阿圓的嘴角都癟了起來,滿是自責。
“沒事,娘親無礙。”溫歸姝轉過頭,入目便是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女郎,只見她身着白銀色交領直襟,外面罩着一件青綠色的
半袖,乍一看還沒那麼容易能看得出是女郎,反而更像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對,虎頭虎腦。
溫歸姝拿出帕子為眼前的小女郎擦着汗,心中卻不免感慨自己的女兒長相怎麼九分都隨了邵玹去呢?不光如此,還繼承了邵玹的力大如牛和身形高大,五歲的年紀看着卻像是七歲的孩子,可是壯實。
她與邵玹的孩子取名為邵旻澤,取自“上達穹旻,溫潤而澤”的意思,意味希望她以後能做個海納百川、深仁厚澤之人。
小名則取為了阿圓,沒辦法誰讓這孩子從出生起就胖的圓滾呢?
見娘沒怪罪她,阿圓又高興了起來。
“娘,魚呢?”她伸着脖去看水面,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溫歸姝卻只是伸手虛虛耷在了阿圓的小肚子下,倒是也不怕她掉下去。
“魚被你嚇跑啦,娘得再吊一隻。”溫歸姝笑着說道,這孩子自小就皮實,來了江州這等水鄉更是沒兩天偷偷跟着她那幾個小侄子連游水都學會了,起初溫歸姝看到阿圓在水裏撲騰還嚇一跳,偏偏邵玹還在一邊暗中誇了句阿圓聰慧,結果被這小傢伙偷聽了去,可把這小傢伙得意的。
若是屁股後有個尾巴,只怕能翹到天上去!
不過這孩子從小就皮實,也鬧騰,前兒打傷了瑞王妃的兒子,昨日在御花園爬到幾米高的樹上下不來,今兒偷拿了御前侍衛的弓箭呼呼開弓,明兒竟又從御獸園裏把那尚未
馴化的灰狼給放了出來......溫歸姝幾乎每日睜眼都能聽到阿圓惹的事,好些時候都被嚇得不輕,就連邵玹曾經放下豪言壯語要嬌寵女兒的人都忍不住揍了阿圓的屁股,又將照顧她的人多加了一倍人手,這才讓她收斂幾分。
只不過這孩子有時候鬼機靈,面上裝的乖,內里偶爾卻還是會違背溫歸姝與邵玹的話,可是讓溫歸姝頭痛不已。
邵玹也早就維持不了慈父的人設,已經完全將阿圓當男孩教養約束。
“阿圓下水去抓魚吧?”阿圓自從學會了游水,便分外沉迷於此。
溫歸姝知道她水性好,但此處水深哪裏敢放任她下去:“這裏水深,阿圓不可以下去。況且釣魚是釣魚,若是你下去抓魚了,還算釣嗎?”
阿圓被拒絕了也沒惱,反而屁顛顛地坐在溫歸姝身側玩弄起木桶中的蚯蚓,只不過那坐姿教了無數次,阿圓坐起來還是要多豪邁有多豪邁,兩腿一岔膝蓋微曲,還頗有幾分紈絝子弟弔兒郎當的模樣。
聽霍太后說阿圓簡直和邵玹小時候一模一樣,不論是長相還是脾性,只不過阿圓要比邵玹在讀書上聰明些——溫歸姝一面感慨當年宮內一定有不少人受了邵玹的磋磨,一面也忍不住驚嘆霍家的基因強大。
釣魚釣夠了,福寧便招呼着船夫靠岸,那裝着幾條小魚的木桶沒等福寧提起,阿圓便輕輕鬆鬆地抱了起來:“替娘拿,替娘
拿!”
溫歸姝聽到這話心都軟成了酥皮糕點,只怕阿圓輕輕一捏就能碎掉:“阿圓怎麼這麼懂事呢?重不重?”
“不重,根本不重!”阿圓得意洋洋地說道,在母妃面前她最是喜歡討賞了,“回去,回去給母妃吃魚......紅燒,清蒸......炸一炸!”
不過這孩子雖調皮,但對她從來都格外懂事。
船靠了岸,溫歸姝就看到一道玄色身影佇立在岸邊等待,靠近了溫歸姝才瞧見那一身玄色交領直襟的領口腰間都綉着青色竹紋,袖口則是銀白細線雕刻,倒是與溫歸姝、阿圓的衣衫十分相配。
一如往常,邵玹屏退了宮人朝她伸出手,溫歸姝將手遞入他的手中,眉眼間都是笑意。
至於阿圓,她哪裏等得住旁人扶她,船還沒靠岸呢她就先跳了下去,可是把準備扶她的福寧看得膽戰心驚,直到阿圓穩穩噹噹地落地福寧才鬆了一口氣。
要知道他被指配給阿圓后,這幾年他都覺得自己蒼老了不少,都是擔憂這位祖宗擔憂出來的。
溫歸姝看到這一幕也哭笑不得,阿圓實在是太活潑了,這些年憑着自己勁兒和機靈倒也沒受過傷,有時候溫歸姝甚至覺得讓這小傢伙吃吃虧,沒準才能真長記性。
邵玹看到阿圓跳脫的樣子也黑了臉,而阿圓瞧見自己的爹爹黑臉立馬腳底抹油就跑開了:“阿圓餓了!餓了!阿圓先走!”
小祖宗跑起來,福寧
這些宮人都來不及給邵玹行禮就馬不停蹄地跟上。
“真是個潑猴。”邵玹太陽穴突突發疼,阿圓完全打破了他對女兒的期待,從前他還擔心女兒家會嬌弱,教養起來需要多費心思,可是現在他日日想的都是如何懲治這潑猴才能叫她安穩一些,“這孩子當真是隨了我了。”
現在他知道自己當年有多能惹事了。
溫歸姝忍不住笑出聲:“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啊,許是老天爺都看不過你年少時太鬧騰,這才又出了這麼個鬧騰鬼來讓你吃苦頭......回吧,只怕外祖父母都等急了!”
邵玹牽起溫歸姝的手兩人一同上了馬車。
而江府主院內,江家人到了個齊全。
雖說溫歸姝與邵玹已到江州三日,但是並沒有召見全部江家人,今日才是第一次。
江棣、江櫟都一同回了江州,如今江棣在御史台深得陳大人器重,江櫟也在工部做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兩人皆是前程大好,只不過江櫟被府中催婚催得頭疼,這會兒還有些冷臉。
江家人三三兩兩地說著話,溫歸姝與邵玹的馬車已到了江府門口。
阿圓還是第一個撩簾跑出去的,懷裏的木桶還跟寶貝似的抱着:“舅舅!舅舅!給,給老爺、老夫人煮魚吃!”
江櫟瞧見小侄女時木着的臉頓時柔和了下來,他一隻手接過木桶,一隻手將阿圓抱起,只是體重漸長的阿圓還讓江櫟措不及防有些吃力。
江棣瞧見了江櫟的醜態,毫不掩飾地嘲笑了起來。
阿圓不知道另一個舅舅在笑什麼,便瞪着雙鳳眸直溜溜地看過去,看得江棣更是心軟。
溫歸姝與邵玹免了眾人的行禮,一同入了屋內,江老爺和江老夫人等得不久,已經連連三日都看到了自己的親孫女,可是二人還是覺得不夠。
遠遠瞧見溫歸姝的身影二老就忍不住上前,溫歸姝連忙一隻手扶住一個,眼眶也有些發紅。
“孫女喲,孫女婿喲,回來啦!”江老夫人撫摸着溫歸姝的鬢髮說道,江老爺則拄着拐杖將溫歸姝與邵玹往最主位的地方帶,對待邵玹還有些恭敬。
邵玹哪裏會受江老夫人與江老爺的禮,連忙躬身讓江老爺與江老夫人坐在主位,甚至親手攙扶着行動不便的江老爺在位上坐好。
江老夫人瞧見這一幕自然是滿意,起初從信中得知溫歸姝還是嫁給了恭王,自己嚇了一跳,好在溫歸姝說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她心悅恭王,這才讓她與自家的老頭子鬆一口氣。
後來不知怎麼的,她這小孫女又從恭王妃成了皇后,那時候江老夫人又高興又擔憂,也不知道自己這小孫女是否會在京中受欺負,要知道自古皇帝薄情,那三宮六院自己的小孫女能否容忍得了?
新帝登基后並沒有選秀充盈後宮,似真把求娶溫歸姝時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放在了心上,可是江老夫人見不到小孫女就總
是容易多想。
好在,這些時日終於見到了。
況且以她的閱歷,皇上是否真心,當真是能看得出的。
江老爺這會兒面上對邵玹的謙讓還有些惶恐,心裏卻有幾分美滋滋的,畢竟他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托小孫女的福見到聖顏、還能得皇上如此禮遇,他雖沒有入朝為官的心思,可到底是個讀書人,能得皇上這般尊重乃是他從來不敢想的。
而看到邵玹如此珍視自己的小孫女的樣子,江老爺也才真的放下了心。
自己的女兒他沒照看好,好在小孫女能萬事順遂、如心如意,如此他與妻子九泉之下也能對若黛有個交代。
七年不見,在溫歸姝的眼中外祖父母都老了不少。
外祖母已經全白了的發與層疊如山巒的皺紋,外祖父佝僂的脊柱和漸漸聽不清她聲音的耳朵,歲月在人的身上瞬間有了具象化,而看到阿圓噠噠跑過來抱住江老夫人的腿喊着“老夫人”時,溫歸姝才恍然自己為人母了。
曾經那個也會噠噠地跑過來抱住江老夫人的小女郎,如今也是母親了。
而那個烏髮如雲、中氣十足的中年女子也終於垂垂老矣,再也抱不起五六歲的小女郎了。
若說溫歸姝被重新生養了一回的話,那必定是在江州的時候。
她寫的簪花小楷,是江老爺手把手教着她在日暮晨光之下一筆一筆練成的;
她讀的詩文歌賦,是江老夫人夜夜床邊讓她枕着她的膝蓋一句一句
教會的;
江府的前院裏,江老爺親手為她扎過紙鳶、做過簪子,還為她的小院寫了四副匾額讓她季季可換;
江府的後院裏,江老夫人帶着他們這些小輩做青團糕點,而她得到的永遠都是最大的那一個;
在溫歸姝的記憶里,江老夫人永遠都是笑意盈盈的,江老爺拿不住的人情世故她正堂一坐八面玲瓏,事事都處的漂亮;江老爺永遠都是博學多識的,上從天象下到地理,溫歸姝問什麼他總能知道。
溫歸姝知道二老有愧,覺得自己沒能照顧好小女兒,才讓她如此死在病疫之中,所以將所有的愛和愧疚都給了溫歸姝。
怕溫歸姝病弱活不到長大,怕溫歸姝的親事不如心意,怕溫歸姝到了京城吃不好喝不好,怕溫歸姝成了皇后也不快活......他們總是有諸多擔憂,這些擔憂他們不想轉給溫歸姝,便又化成了千百倍的愛。
溫歸姝在江州得到的愛,是滿到溢出來的愛,是她前世今生都不敢奢望的愛。
而這愛,溫歸姝無以回報。
邵玹心思敏銳,一下就捕捉到了溫歸姝的悵然,在桌下男人拍了拍她的手,關切的目光似乎在詢問她怎麼了?
江老夫人也察覺到了溫歸姝的低落,連忙拉住溫歸姝的手笑着說道:“小公主的眉眼像皇上,嘴和鼻子像你。如今見到你與小公主都身子康健,我也算是放心了......”
溫歸姝聽到這話頓時鼻尖
發酸,連話都有些說不出來,邵玹瞧見溫歸姝有些狼狽便提她接過了話:“這傢伙就是皮實,可喜歡惹是生非了,歸姝小時候難不成也是這個模樣?”
邵玹這麼一問,倒是沖淡了溫歸姝的傷感,溫歸姝瞪了邵玹一眼,她小時候可沒這麼鬧騰。
江老爺聽了這話哈哈大笑,隨後得意地說起溫歸姝小時候的懂事來:“想當年阿姝可是乖巧聰慧,就連我身邊的小廝撒謊都能瞧得出來,若不是阿姝提醒,我都不知道這小廝竟是她外祖母派過來盯着不許我偷喝酒的......”
“也虧得阿姝告訴我,我才知道你那時候日日半夜起床偷喝酒,還給小阿姝灌了幾杯,她那麼小哪裏喝的了酒,第二天起來都還是暈頭轉向的......”
“啊,還有這等事嗎?”溫歸姝瞪大眼眸,她對這事可沒印象,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圓見狀也連忙說道:“喝酒,我也要!我,我也要!”
“對,就是這麼大的時候。”江老夫人補充道,她一面笑着打趣一面卻伸手摸了摸溫歸姝眼睛的淚珠,“不過如今一切都好了,我的阿姝長大了,為人母了,可別學着你外祖父那般不靠譜。”
“歸姝做事向來都是穩妥的,還請外祖母放心。”邵玹笑着說道,他一隻手將阿圓抱起了放在腿上,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溫歸姝的後背。
溫歸姝哪裏讀不懂江老夫人
眼中的欣慰與鼓勵,那些傷感被溫歸姝悉數壓下,她狠狠點了點頭說道:“外祖父,外祖母,我如今一切都好。”
她知道,外祖父母無非想看到的,便是她能照顧好自己罷了。
“如此便是最好。”江老夫人緩緩說道,“不過要是那日不高興了,江州隨時回來便是!”
當著邵玹的面,江老夫人也不怕惹怒皇上,邵玹也沒半分不悅:“往後歸姝若是喜歡,兩三年回來一次便是,我已命人將通往江州的官道再次修繕,以後還能快些不少。”
“真的?”溫歸姝與二老沒想到邵玹還做了這些事。
“天子絕不食言。”邵玹鳳眸盛着笑意,就等着今日給溫歸姝一個驚喜。
溫歸姝看着邵玹邀功般得意的表情,鼻尖的酸勁又上來了,只不過這次她沒哭,只是在桌下握緊了邵玹的手。
她上上輩子一定是拯救了銀河系,這輩子才能得到如此多的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