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親復仇
“這……”姜簡和駱履元兩人皺着眉頭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眼睛裏看到了強烈的震撼。
二人不願意相信杜七藝的判斷,然而,卻找不出任何破綻來反駁。
並且,杜七藝的判斷,乃是迄今為止,他們所有聽聞和推測當中,最符合邏輯與事實的一個。其合理性,甚至超過了崔尚書親自前來弔唁韓華本身。
如果招安車鼻可汗是當今皇帝親自做出的決定;皇帝病了;車鼻可汗背信棄義,殺光整個使團的惡行,如果傳入皇帝耳朵,勢必會令病情加重。所以當朝重臣們決定壓下這件事,等皇帝龍體恢復之後,再酌情上奏。
無論繼續招安,還是出兵討伐車鼻可汗,都遠不及皇帝的龍體重要。而整個使團的死亡,比起皇帝的健康來,更是微不足道。
所以,崔尚書才不惜屈尊降貴,親自出馬來安撫一個小小郎將的家人。
所以,趙鄉君見到薑蓉姜簡姐弟倆心有不甘,才會委婉地透露一點消息,並且勸她們姐弟倆見好就收,免得被人指責不分輕重。
“呼——”夜風透窗而入,在這盛夏的夜裏,竟然是透骨的涼。
“皇上的龍體,究竟病得嚴重不嚴重啊?去年就有過類似謠傳,可到最後,全是虛驚一場。”駱履元抱了抱膀子,帶着幾分期盼發問。
“應該無大礙吧。聖上是馬背上的天子,年輕時勇冠三軍。今年春天,還能親自去驪山打獵。”杜七藝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將窗帘也拉了起來。卻不是為了保溫,而是為了兄弟三個的話,不被第四雙耳朵聽見。
大唐律法,雖然沒明文禁止過百姓私下裏議論皇家私隱。可作為有志於將來出仕的年輕學子,他們暗中推測大唐天子李世民的病情,就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了。
否則,萬一被外人聽見,舉報給官府,說他們談論聖明天子病情之時幸災樂禍。小哥三個即便僥倖沒有鋃鐺入獄,肯定也得落個前程盡毀的下場。
“關鍵是,到哪裏能打聽到實情。”駱履元年紀雖然小,卻極為聰明,立刻從杜七藝的回應和動作上,明白了對方在提防什麼。猶豫了一下,在話語中直接略掉了議論的對象。
杜七藝沒有回應,只管苦笑着搖頭。
他舅舅杜子曰,號稱消息靈通,可平時接觸到的人物,卻以販夫走卒居多。像大唐皇帝病情如何這種重要機密,怎麼可能傳到快活樓中?
駱履元的父親,眼下倒是在太史局供職。然而,漏刻博士,卻是流外官,沒任何品級。即便能聽聞一些消息,也做不得准。更何況,駱博士向來謹小慎微,即便聽到了一些秘聞,也不會輕易透漏給外人。
兄弟三個當中,原本最適合打聽朝廷消息的人,就是姜簡。他姐夫本身就是五品郎將,左鄰右舍,也都是官宦人家。
只可惜,那是在韓郎將沒出事兒之前。如今左屯衛郎將韓華被車鼻可汗害死,薑蓉、姜簡姐弟倆,已經身處漩渦之中。這當口,她們姐弟倆再去打聽大唐皇帝的真實病情如何,誰敢對他們實話實說?
“不用打聽了,沒必要。”就在杜七藝苦苦思索從哪裏着手才能破局之際,姜簡忽然拍了下桌案,低聲決定。“打聽出來又怎麼樣?即便聖上身體康復了,誰能保證,他會不會選擇相信車鼻可汗的說辭?”
“不可能,我保證,聖上不會被車鼻可汗這點小伎倆所騙,更不會任由你姐夫他們白白犧牲!”
“聖上連頡利可汗的老巢都給端了,才不會在乎車鼻子這個雜種!”
杜七藝和駱履元兩個立刻反駁,聲音不敢太高,情緒卻極為激烈。
今年是貞觀二十二年,他們兩人,一個十八,一個十六。都是親眼看到米價從每斗三十五文降至每斗三文到五文,親眼看到大唐兵馬,將突厥、突騎施、鐵勒、契丹、高麗等胡族,打得滿地找牙。(註:唐代一斗米,摺合現在十二斤半。貞觀之治後期,長安米價,每斗米最高不超過五文錢。宋代最好時候是每斗八十文。”)
大唐天子李世民,在他們的心目中,不是神明,勝過神明。他們連李世民這一次可能病情很嚴重,都不願意推斷。怎麼可能,接受李世民偶爾也會犯糊塗,被車鼻可汗這個雜種所騙?
“萬一呢?”姜簡看了兩位好朋友一眼,咬着牙繼續詢問。
作為如假包換的貞觀一代,他何嘗不曾經相信,天子聖明無比,滿朝文武皆公忠體國,賢良正直。
然而,三年之前,他父親戰死沙場,叔叔仗着家族中長輩支持,奪走了本該屬於他的爵位和封地繼承權,滿朝文武卻沒有人出來為他主持公道。聖明天子,好像也對此事毫無耳聞。
今天下午,兵部尚書崔敦禮安撫不成,立刻拿他的前程向他姐姐薑蓉施壓的行為,也跟賢良正直半點兒都搭不上邊。
所以,他不否認貞觀之治,將大唐帶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內心深處,對大唐朝廷的信任度,卻遠不及杜七藝和駱履元兩個那樣高。連帶着,對大唐皇帝李世民,也不像二人那樣崇拜。
所以,在無奈地接受了杜七藝的推斷之後,他很快就想到了兩種最壞的情況。
第一,聖明天子龍體康復之後,出於某種考慮,仍舊堅持招安車鼻可汗。
第二,聖明天子龍體一直纏綿病榻,甚至徹底一病不起。
這兩種情況,無論出現哪一種,結果都是,他姐夫韓華和整個使團大仇得報的日子,必將遙遙無期,甚至,整個使團都被犧牲掉,只求換取車鼻可汗的表面效忠。
“應該,應該不會吧。”知道姜簡嘴裏的“萬一”,指的是哪一種情況,駱履元瞪大了眼睛連連搖頭,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杜七藝的反應,遠比他強烈。皺着眉頭,低聲反駁,“肯定不會,沒有萬一。我保證沒有萬一。本朝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事情!聖上,聖上只是一時身體欠安。只要他老人家痊癒……”
然而,話只說了一半兒,他卻難以為繼,額頭,鬢角等處,也隱約有冷汗在一顆接一顆地往外滲。
大唐皇帝英明神武,斷不會被車鼻可汗的小伎倆所騙。大唐皇帝,也從不會對周邊諸胡忍氣吞聲。可萬一這回,大唐皇帝永遠痊癒不了呢?畢竟,他已經年過半百,據傳前年和去年,還曾經為風疾所困。(註:風疾,遺傳性高血壓導致的血栓。大唐共有七位皇帝死於此病)
“不管有沒有萬一,我都不會幹等着。”將駱履元和杜七藝二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姜簡雙手抱拳,向二人行禮,“七藝,小駱,我想拜託你們兩個一件事。”
“咱們兄弟,何必說得如此鄭重?你儘管說就是!”駱履元抬手抹了下額頭上的冷汗,答應得毫不猶豫。
“子明,你可別亂來!我舅舅特地要我看着你。”杜七藝年齡比駱履元稍長,思想也更成熟,立刻意識到姜簡要闖大禍,趕緊出言勸阻。
“有空,多帶着紅線過來看看我姐姐。”對杜七藝的勸阻充耳不聞,姜簡想了想,繼續說道,“雖然崔尚書做了保證,我擔心我不在的時候,別人欺負上門。如果將來有合適才俊,就勸我姐姐嫁了。韓家如此待她,她沒必要為韓家守着。”
“子明,別衝動,肯定有辦法。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杜七藝大急,一把扯住了姜簡的胳膊。
“子明,子明兄,你到底要幹什麼啊?”發現姜簡忽然變成了一個大人,並且還如此陌生,駱履元也被嚇得一大跳,趕緊上前拉住姜簡的另外一隻胳膊,死死不放。
然而,姜簡的身手,卻強出駱履元和杜七藝兩個太多,胳膊只是稍稍發力,就掙脫了二人的拉扯,隨即,快速退開數步,再度長揖相拜,“七藝,小駱,拜託了。我要親自去一趟漠北,為我姐夫討還公道!”
“找死啊,你!”杜七藝如何能夠答應,壓低聲音朝着姜簡咆哮,“車鼻可汗麾下將士數萬,你孤身一個且人生地不熟。貿然前往去了車鼻可汗的老巢,和送人頭有什麼區別?更何況,朝廷還在調查,你就對他下手,國法不容。而他殺了你,卻是白殺,並且還會牽連你姐姐!”
“是啊,子明。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車鼻可汗身邊那麼多嘍啰?弄不好連白道川都出不去,就會被邊關守軍給抓起來治罪。”駱履元知識面不夠廣,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勸阻姜簡,果斷選擇給杜七藝幫腔。(註:白道川,位於現在的大青山下,唐代有關卡通往漠北。)
“七藝,小駱,你們兩個別著急攔我,先聽我把話說完。”知道兩位好朋友都是真心實意為自己着想,姜簡又往後退了兩步,背靠着牆壁擺手,“我姐姐吐血的樣子,你們倆也都看到了。如果任由崔尚書這些人捂蓋下去,她非得被活活氣死不可。我也不能背着一個靠姐夫屍體換前程的名聲,讓世人恥笑。更何況,姐夫還與我有授業之恩。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去一趟漠北,即便不能親手割下車鼻可汗的腦袋,也要把我姐夫被殺的真相帶回來。至於朝廷法度……”
換了口氣,他的聲音愈發堅定,“我如果是個將領,朝廷沒調查清楚之前,我擅自對車鼻可汗動手,肯定國法難容。可你們別忘了,周禮上,還有一個血親復仇。姐夫視我為弟子,他被車鼻可汗所害,我給他報仇,天經地義,連皇上都不能治我的罪!”(註:血親復仇,是古代周禮所推崇的一種作為。朝廷上甚至有專門機構登記認可。秦朝之後為律法所禁止。但唐初卻有血親復仇的兇手,被李世民親自下令赦免。)
(本章注1:車鼻可汗出身於阿始那家族的旁支的小部落,原本沒資格繼承突厥王位。但頡利可汗全家被大唐俘虜之後,突厥王族都歸附了大唐,車鼻可汗趁機宣佈自己為頡利可汗的同父異母弟弟,號令草原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