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蛇蠍婦人
“熥兒鼻闊,倒也像是姐姐。”
被抱在懷裏正打算扯起嗓子哭鬧的朱允熥,瞬間安靜下來。
這是呂氏的聲音,這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個人。
“這個婦人,蛇蠍的心腸。”
這時的朱允熥,已經可以微微睜開眼睛,去觀察周圍的事物。
當常氏的臉映入眼帘時,朱允熥的心裏,一下子就揪了起來。原本的他,只能通過掛在牆上的那一張畫像,來辨識自己的母親。
“太子妃,太醫院的李太醫來了。”
常氏輕輕的點頭,“拉上帘子吧。”
宮女四散而開,把床簾拉上。
床簾很薄很透,里裡外外一共有十二層。
透過床簾,只能依稀的看到一個人影。躺在懷裏的朱允熥,費力的看着外頭。
“臣李恪見過太子妃。”李恪微微行禮。
常氏把手伸出來,擔在外面的矮凳上,“那便勞煩李大人了。”
在前幾年,朱元璋曾下嚴旨:鑒前代女禍,立綱陳紀,首嚴內教。因此,並不准太醫未得旨意,進宮給女眷看病。
為此,還留下了“隔帷診之亦必以薄紗罩手”的說法。
宮女在常氏的手腕上,鋪了三層紗。
李恪把手輕輕的放在常氏手腕,只敢用指尖。
撫須一次,就立刻拿開。
“太子妃身子孱弱,乃氣血雙虛。惡露為血所化,產後氣血兩虛或瘀血停留。氣陰不足,產時失血耗氣,正氣愈虛。產後操勞過早,勞倦傷脾,氣虛下陷。”
“臣有一方,可用八珍湯,補血正氣,以觀後效。”
一邊說,李恪一邊在紙上寫着。
旁邊的女官,也在冊錄中,把李恪的話,一字不落的記下來。
這是太醫用藥的憑證,也可為後世寫史所用。
“八珍湯。”朱允熥握緊小拳頭。
八珍湯,是十分常見的一劑葯。不光光是皇家,就連普通百姓家,都會用得到。
但是,朱允熥可清楚的記得,他的母妃就是喝了這個湯,然後人沒了。
結果就是,李恪被抄家問斬。
在馬皇后的求情之下,李恪的家人才得以倖免。
女官把冊錄拿過來,給常氏過目。
常氏也只是掃了一眼,“既是太醫院李太醫的葯,本宮也不必再去過問。”
這時候,呂氏接過冊錄,看似漫不經心。
“入嘴的葯,可不能如此不謹心。姐姐,不如就由妹妹跟着李太醫去太醫院抓藥。”
“最好,那便有勞妹妹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朱允熥表現得十分安靜,在靜靜的聽完自己母親和呂氏的對話后,腦子裏冒出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測。
對這一點,朱元璋倒是熟悉的很。
對入口的東西,他只敢讓自己最信任的人去做。
被宮女抱着出去尋奶媽,朱允熥乖巧的躺在懷裏,只聽得呂氏極低的聲音。
“這事兒,不準任何人說出去。你們也知道,太子妃性淡,不好多事。可若是讓皇上知道,你們把事兒,給推了出去,你們的性命,都保不住。”
“是。”宮女們都巴不得把煎藥送葯的事情給推出去呢。
既然呂氏把這活兒應了下來,這自然也是宮女太監們最樂意看到的事情。
“抓藥,讓靜兒去。”
在歷史上,抓藥的靜兒,和李恪一樣被腰斬。她至死,都一口咬定,抓的葯是李恪給的。
斜陽掛在天上,一片血紅把天襯得嚇人。
呂氏帶着自己宮裏宮女,端着煎好的八珍湯。初至錦繡宮門口時,剛剛邁出去的右腳,也急忙縮了回來。
“誰在裏頭。”
“回太子嬪,娘娘來了。”
娘娘,說的就是馬皇后。
呂氏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帶來的宮女,“你進去,把葯給送去。別多嘴,就說是太醫院把葯給煎好了。”
常氏半躺在床上,馬皇后坐在底下。
“太醫如何說?”
“煩母后挂念了,太醫說,只是氣血虧虛,開了幾服藥。媳婦喝了,也能好些。”常氏面帶着笑。
正好,宮女端着八珍湯進來,“娘娘,太子妃,太醫院把葯煎好,派人送來了。”
朱允熥極力的睜開眼睛,他認得這個宮女。
這時候是剛剛進宮不久,但日後朱允炆即位。這個宮女伺候在呂太後身邊,十分得寵。
想到這兒,朱允熥突然放聲大哭。
剛剛端起葯碗的常氏,又急忙放下。下面的奶媽把朱允熥抱來,放在常氏懷裏。
“太子小的時候,也沒似如此愛哭。”馬皇后眼中,充滿了對朱允熥的寵溺。
朱允熥躺在懷裏,甚至有些疼痛,睜開眼睛。瞅准葯碗,一腳踢翻。
“娘娘恕罪!”
雖然是朱允熥乾的,但周圍的宮女包括奶媽,都齊刷刷的跪着。
馬皇后搖搖頭,“都起來吧,在本宮這兒,沒那麼多規矩,你們只要盡心服侍好太子妃就行了。”
“這葯,灑了便灑了,讓太醫院重煎一副便是。”
微微頓了一下,“玉兒。”
玉兒是宮中女官之首,在朱元璋出走濠州城時,就跟在馬皇后的身邊。
就連太子妃常氏見了玉兒,也會留着些禮節。
“玉兒,這事兒不準傳出去。皇上那兒若是知道了,就實說是他孫子弄灑的,與宮人無關。”
這時的朱允熥,也重新安靜下來。
一時間,周圍的一切,都開始無他無關。
他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指頭也勾動着常氏的衣角。
夜深人靜時,朱允熥趴在小龍床上,模糊不清的看着自己從來只在畫像上看過的母親。
年歲不大,卻在無數後來的史書里都有着記載。
敬懿皇太子妃常氏之女,生皇太子次嫡子,血虛體弱。足延皇脈,剛否而至。熥出,妃足月薨。
在洪武、建文、永樂三朝的史書里,常氏都是沒活過今晚。
已過子時,宮裏的梆子,剛剛響了一聲。
感受着常氏平穩的呼吸,朱允熥這才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日後,呂氏得知,雖有詫異,只以為是天意。
敬懿皇太子妃。
朱允熥討厭這個尊稱,他的母親,本應該是太后。可是,卻被呂氏奪去。
靖難之後,甚至剛剛被追封不久的孝康皇后的名號,也被他那個四叔奪去,復認敬懿皇太子妃。
恨自己的不爭,恨自己的懦弱。
幸好現在,一切得以重新開始。
他若是想要那個位置,阻礙很多。
呂氏、朱允炆。
還有那個尚未謀面的四叔。
無論你此時有無異心,但這一次,你的對手只能是我。
常氏和馬皇后,不能死。這兩個人,能在必要的時候,幫自己一把。
自己的哥哥,朱雄英。
我不會害你,但我不敢相信親情。
之前,我一直讓,以為苟活。
最後的結果,卻是一葫蘆的葯。
你若不在,我將善待母親,替你盡孝。
你若是在,我也要咬牙爭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