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五(3)
這張沒有眼睛的臉和一張一合的嘴巴讓溫斯頓感覺微妙。***他不像是真人,他是假人。他用喉頭說話,不是大腦。他在無意識狀態下說出這些話,不能算真正的話,就像鴨子嘎嘎的叫聲。
賽姆安靜了片刻,拿着湯勺在桌子上的那攤菜上畫著什麼。儘管餐廳里很吵,仍能聽到隔壁桌的男人嘰里呱啦的講話聲。
“新話里有個詞,”賽姆說,“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叫鴨話,就是像鴨子那樣嘎嘎地叫。這詞很有趣,它有兩個截然相反的意思。用在對手身上是罵人,用在自己人身上卻是誇獎。”
賽姆一定會消失的,溫斯頓想,他有點難過。雖然他知道賽姆看不起自己,不喜歡自己,且只要他認為有理,他就會揭溫斯頓是思想犯。賽姆身上隱約有些問題。他不夠謹慎,也不夠超脫,不知道隱藏自己的弱點。不能說他不正統。他真誠而熱烈地堅信英社原則、敬仰老大哥、憎惡異端,這都是普通黨員做不到的。但他卻不是能讓人放心依靠的人,他總是說些不該說的話。他讀的書太多了,總是跑到藝術家聚集的栗樹咖啡館去。沒有哪條法律禁止人們去栗樹咖啡館,但那個地方卻很危險。一些被清洗的黨的領導者之前也很喜歡到那裏去,傳說很多年前高德斯坦因也去過那裏。賽姆的結局不難揣測。但一旦他現了溫斯頓那些秘密的念頭,哪怕只有三秒鐘,他也會立即向思想警察報告。當然別人也會這樣,但賽姆尤其如此。僅有一腔熱忱是不夠的,正統思想就是無意識。
賽姆抬起頭,說:“帕森斯來了。”
他的聲音里似乎有這樣一層意味:“他是個討厭的傻瓜。”帕森斯是溫斯頓在勝利大廈的鄰居,他穿過大廳走了過來。他有些胖,身高中等,頭淺黃,有一張神似青蛙的臉。他不過三十五歲,脖子和腰上就堆着一團團脂肪,但他的動作卻像小孩子一樣敏捷,他看上去就好像育得過猛的小男孩。他雖然穿着一般的制服,卻仍讓人覺得套在他身上的是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紅領巾。每每想起他,眼前總會浮現出胖胖的膝蓋和從捲起的袖管中露出的短粗手臂。事實上,帕森斯確實如此,只要是參加集體遠足或其他什麼體育運動,他就會穿上短褲。他興高采烈地向溫斯頓和賽姆打招呼:“你好!你好!”在他們的桌子旁坐下,一股濃烈的汗臭味立即瀰漫開來。他粉紅色的面龐上掛着汗珠,他出汗的能力令人震驚。在集體活動中心,只要看到濕乎乎的乒乓球拍,就知道他剛剛打完球。
賽姆拿出一張寫有單詞的紙,埋頭研究。
“你看他吃飯時還在工作,”帕森斯推了推溫斯頓,說,“真積極,哎?老夥計,你在看什麼?這對我來說太高深了。史密斯,老夥計,我說說我為什麼要找你,你忘記捐款了。”
“什麼捐款?”溫斯頓一邊問一邊掏錢。人們必須將工資的四分之一拿出來捐款,款項多得記不清。
“仇恨周捐款,你知道每家都要捐。我是咱們那區的會計。我們可要好好表現,我和你說,如果勝利大廈亮出的旗幟不是那條街上最多的,可別怨我。你說過你要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將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交給他。帕森斯用文盲才有的那種整齊的字體記在本子上。
“另外,老夥計,”他說,“我聽說我家的小叫花子昨天拿彈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我告訴他,如果他再這麼做,我就把彈弓沒收。”
“我想可能他沒看到絞刑,不高興了。”溫斯頓說。
“對,這正是我要說的。他的想法是好的,不是嗎?他們倆都很淘氣,但他們都很積極。他們成天想的不是偵察隊就是打仗。你知道上個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在伯克漢姆斯德遠足時做了什麼嗎?她帶着另外兩個女孩偷偷離開隊伍去跟蹤一個可疑的陌生人,整整一個下午!她們跟了他兩個小時,穿過樹林,直到阿默夏姆,她們把那人交給了巡邏隊。”
“為什麼?”溫斯頓多少有些驚訝,帕森斯繼續得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