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是哪裏人(1)
有人問我,你是哪裏人?我說旬邑人。我把旬叫sun,二聲。對方臉上笑笑的,說旬邑的,看我一下;又有人問我,你家在哪裏?我說旬(sun)邑。對方不屑地說,噢,旬邑,你那裏出洋芋。我立即臉上悻悻的,好像尾巴被人揪了一下。
那是一九七四年,我坐着敞篷車從旬邑來到西安。我很土氣,穿着母親做的方口布鞋,雙頰有兩塊很重的紅血絲,說一口旬邑土話,膽怯、自卑。我很好的朋友陳蘭慧後來多次說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景,曾經令我很不好意思。她說她帶着鋪蓋行李走進陝師大後院女生樓四樓朝南的一個宿舍,看見我坐在進門處的架子床下鋪。我見她帶行李上樓出了汗,站在桌旁長出氣,一個勁對她說,你坐(cuo)嘛,你坐嘛。
的確,我那時實在土氣(一直土氣着),怕在人前說話,怕人問我是哪裏人,家在哪裏。我費很大勁也把sun改不成xun,可是,給我們帶寫作的老師偏偏在全班同學面前問我,你家是哪個縣?
老師姓文,矮個兒,脹眼泡,看上去暮氣沉沉,課卻教得好。老師從一班教室來到我們二班教室,手裏拿着幾篇作文稿。他沒有站在講台上評講學生的作文,進門后可能坐在講台前或者門口某位同學空出的座位上。老師叫到我時我沒聽見,同桌推我一下,說文老師叫你哩,我趕緊站起身走過去。老師面前攤着我的作文稿,他沒先提文章好賴,第一句話又是問我,你家是哪個縣?我低聲說,旬(sun)邑縣,老師說,噢。然後才開始說我的文章。他說你的這篇《走進師大》文字簡潔,起頭結尾承接自然,我給你改了幾個錯別字,你再看看。我說噢。老師又說,你們旬邑最早叫做“豳”,是西周的源地,文化底蘊很深。你知道不?我不好意思的說,我不知道。老師說,你看《中國簡明史綱要》,裏邊有記載。我拿着作文稿回到座位上,心裏很激動。老師沒有改動我文章的語句,只劃出幾個錯別字,後邊用紅筆寫幾行好的評語。
1974年,中國處在文革末期,政治環境是防修反修,備戰備荒。全國都在挖地道,防止美帝、蘇修、蔣介石打過來。**有一條指示,叫“備戰備荒為人民”,舉國上下奮起挖地道,連農民也挖地道。我們新生進校來,不是坐在教室安靜地上課,而是推着架子車,揮動頭鐵杴在校園挖兩周地道。兩周勞動結束,才開始上課。帶寫作課的文老師第一堂課好像沒講啥,他介紹一下自己,認識認識學生,然後要求每人寫一篇進校后的感想。沒有框框條條,自擬題目,詩歌、散文、記敘文不限,三天交稿。下課後,同學們便躍躍欲試,都想露一手。而我心裏空空洞洞,不知從何下筆,眼看同宿舍、外宿舍的人已經成篇,自己一個字寫不出,心裏乾急。憋到最後,倉促寫成不足一千字的記敘文《走進師大》,交給學習委員了事。筷子裏邊選旗杆吧,根本沒想到這篇短文能受到老師好評,這無疑使我受到鼓舞。而更鼓舞我的是,如老師所說,翦伯贊主編的《中國簡明史綱要》第一冊三十頁有三段關於旬邑的記載,說周自后稷十幾傳至公劉,遷居於豳(旬邑)。周人渡過渭水,在豳地建立廬舍,豕牢;開拓田疇,劃分疆場;分配土地,繼續農業生產;“取厲取鍛”,改進生產工具,並提高了農業生產技術,開始“徹田為糧”——強制村社的人民用勞役的形式提供地租。經過八代三百年,傳至古公亶父后受到西北游牧部落侵擾,才去豳遷居岐山下的周原。《詩經》、《後漢書》幾處提到旬邑,《詩經》中的《豳風》,就是描寫早期周人在旬邑一帶的生產勞動與生活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耕。……四月秀萋,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
真是太沉厚,太優雅了!了解一點旬邑歷史,像有了一點底氣,少了一些自卑,無形中增加一些自信。參加工作后,單位同事和我開玩笑,說我是“苟巴”縣的,說我是洋芋蛋,我不在乎了。有人連旬邑倆字都不認識,還有資格笑我是洋芋蛋?就像有人讀老三篇《愚公移山》,不認識愚,乾脆來個《公移山》一樣——當然是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