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九章(2)
“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着,一條腿拖着,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裏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沖啊,弟兄們!”爺爺高喊着。
路西邊高粱地里有幾個聲音跟着喊。爺爺左手舉着槍,剛剛跳起,就有幾顆子彈擦着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着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瑟瑟打抖。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着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匯合去吧。”
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嘩嘩叭叭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着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着他們,把路面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面焦煳、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着說:“司令,咱們完了!”
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不開槍了。橋上響着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着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未燃燒的汽車棚里,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里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乾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掛着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他們沿着汽車邊,把着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朗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朗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着呼哨鑽到水裏,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親高叫着:“爹,一個大官!”
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裏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
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
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爺爺問:“你娘還活着?”
父親說:“活着。”
父親牽着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臉上留着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凈,雙眼尚未合攏。
父親第一次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爺爺死的時候,母親用她的缺了兩個指頭的左手,把爺爺圓睜的雙眼合上。爺爺一九五八年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嶺中回來時,已經不太會說話,每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一樣從他口裏往外吐。爺爺從日本回來時,村裡舉行了盛大的典禮,連縣長都來參加了。那時候我兩歲。我記得在村頭的白果樹下,一字兒排開八張八仙桌,每張桌子上擺着一壇酒,十幾個大白碗。縣長搬起罈子,倒出一碗酒,雙手捧給爺爺。縣長說:“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光榮!”爺爺笨拙地站起來,灰白的眼珠子轉動着,說:“喔——喔——槍——槍”我看到爺爺把那碗酒放到唇邊,他的多皺的脖子梗着,喉結一上一下地滑動,酒很少進口,多半順着下巴,嘩嘩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記得爺爺牽着我,我牽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轉。爺爺最喜歡去看墨水河大橋,他站在橋頭上,手扶着橋墩石,一站就是半個上午或半個下午。我看到爺爺的眼睛常常定在橋石那些坑坑窪窪的痕迹上。高粱長高時,爺爺帶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歡去的地方也離着墨水河大橋不遠。我猜想,那兒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塊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着奶奶的鮮血。那時候,我們家的老房子還沒拆,爺爺有一天抓起一把钁頭,在那棵楸樹下刨起土來。他刨出了幾個蟬的幼蟲,遞給我,我扔給狗,狗把蟬的幼蟲咬死,卻不吃。“爹,您刨什麼?”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飯的娘問。爺爺抬起頭,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爺爺繼續刨土。爺爺刨出了一個大坑,斬斷了十幾根粗細不一的樹根,揭開了一塊石板,從一個陰森森的小磚窖里,搬出了一個銹得不成形的鐵皮匣子。鐵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塊破布里,露出了一條銹得通紅的、比我還要長的鐵傢伙,我問爺爺是什麼,爺爺說:“喔——喔——槍——槍。”爺爺把槍放在太陽下曬着,他坐在槍前,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又睜一會兒眼,又閉一會兒眼。後來,爺爺起身,找來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對着槍亂砍亂砸。爺爺把槍砸成一堆碎鐵,然後,一件件拿開扔掉,扔得滿院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