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五章(1)
我奶奶剛滿十六歲時,就由她的父親做主,嫁給了高密東北鄉有名的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子單扁郎。***單家開着燒酒鍋,以廉價高粱為原料釀造優質白酒,方圓百里都有名。東北鄉地勢低洼,往往秋水泛濫,高粱高稈防澇,被廣泛種植,年年豐產。單家利用廉價原料釀酒牟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給單扁郎,是我外曾祖父的榮耀。當時,多少人家都渴望着和單家攀親,儘管風傳着單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風病。單廷秀是個乾乾巴巴的小老頭,腦後翹着一支枯乾的小辮子。他家裏金錢滿櫃,卻穿得破衣爛襖,腰裏常常扎一條草繩。奶奶嫁到單家,其實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鞦韆架旁與一些尖足長辮的大閨女耍笑遊戲,那天是清明節,桃紅柳綠,細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兒解放。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零,體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綠色緞褲,腳脖子上扎着深紅色的綢帶子。由於下小雨,奶奶穿了一雙用桐油浸泡過十幾遍的繡花油鞋,一走咯噔咯噔地響。奶奶腦後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辮子,脖子上掛着一個沉甸甸的銀鎖——我外曾祖父是個打造銀器的小匠人。外曾祖母是個破落地主的女兒,知道小腳對於女人的重要意義。奶奶不到六歲就開始纏腳,日日加緊。一根裹腳布,長一丈余,外曾祖母用它,勒斷了奶奶的腳骨,把八個腳趾,折斷在腳底,真慘!我的母親也是小腳,我每次看到她的腳,就心中難過,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義!人腳自由萬歲!奶奶受盡苦難,終於裹就一雙三寸金蓮。十六歲那年,奶奶已經出落得豐滿秀麗,走起路來雙臂揮舞,身腰扭動,好似風中招展的楊柳。單廷秀那天撅着糞筐子到我外曾祖父村裡轉圈,從眾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個月後,一乘花轎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悶的花轎里,頭暈眼眩。罩頭的紅布把她的雙眼遮住,紅布上散着一股強烈的霉餿味。她抬起手,掀起紅布——外曾祖母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自己揭動罩頭紅布——一隻沉甸甸的絞絲銀鐲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鐲子上的蛇形花紋,心裏紛亂如麻。溫暖的熏風吹拂着狹窄的土路兩側翠綠的高粱。高粱地里傳來鴿子咕咕咕咕的叫聲。剛秀出來的銀灰色的高粱穗子飛揚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轎簾上,刺繡着龍鳳圖案,轎簾上的紅布因轎子經年賃出,已經黯淡失色,正中間油漬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陽光茂盛,轎夫們輕捷的運動使轎子顫顫悠悠,拴轎桿的生牛皮吱吱喳喳地響,轎簾輕輕掀動,把一縷縷的光明和一縷縷比較清涼的風閃進轎里來。奶奶渾身流汗,心跳如鼓,聽着轎夫們均勻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腦海里交替着出現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熱。
自從奶奶被單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道過喜。奶奶雖然也想過上馬金下馬銀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個識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奶奶在閨中刺繡嫁衣,綉出了我未來的爺爺的一幅幅精美的圖畫。她曾經盼望着早日成婚,但從女伴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單家公子是個麻風病患者,奶奶的心涼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訴說心中的憂慮。外曾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外曾祖母把奶奶的女伴們痛罵一頓,其意大概是說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之類。外曾祖父後來又說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無有狠心的爹娘,也許女伴真是瞎說。奶奶又開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豐腴的青春年華輻射着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里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婚期終於熬到了,奶奶被裝進了這乘四人大轎,大喇叭小嗩吶在轎前轎后吹得凄凄慘慘,奶奶止不住淚流面頰。轎子起行,忽悠悠似騰雲駕霧,偷懶的吹鼓手在出村不遠處就停止了吹奏,轎夫們的腳下也快起來。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鳥珍禽高鳴低囀。在一線一線陽光射進昏暗的轎內時,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她的心像被針錐扎着,疼痛深刻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