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七)(12)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願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來,我的愛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這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威,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愿而邀請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緒,這些表示使我產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着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禦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特!”並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該留在家裏陪我。斯萬夫人出於對我的好意而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裏學來的。接着她又恢復奧黛特的常態,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彷彿有一堵牆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彷彿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對於我們所熟悉的語,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裏與人**,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無能為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彷彿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的劫持,剩下我孤苦伶仃。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己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乾澀木然、悶悶不樂,彷彿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彷彿整個下午都在責怪所有的人,當然先是我,責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鍾于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着沉默和單音節字。我做絕望掙扎,執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生硬,那麼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儘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彷彿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鬥,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並非如佯裝的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然重複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制,會淚如雨下。她現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鬱的臉色充滿令人懊喪的單調。這張臉幾乎變得醜陋,就像那單調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後,我看到希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麼了?”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一無所獲,便又問她。“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后她笑了很久。於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着:“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裏。”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的。“我什麼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剎那間,我害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那麼我的傷心會使她高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大白於天下,然而,出於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