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災
火災
時間是最經不起細算的,一晃就是十幾年。
十二歲生日時的古怪經歷在記憶中漸漸模糊,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
只有那個怪夢會偶爾讓我半夜驚醒,這個怪夢充斥着蟲子以及身穿黑袍手持金杖的怪人。十幾年了,這樣的怪夢重複了幾十次,可我從來沒有看清過夢中黑袍怪人的臉。
或許,這是我潛意識的一種保護機制,如果看清了,就不是被嚇醒這麼簡單了。
那次事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旺達爺爺在我身上畫下的符文起了作用,我的五感變得遠比一般人要靈敏。
我曾經自嘲地對一個哥們兒說,在過去,有這樣靈敏五感的,都是難得的修道人或者有慧根的僧人。
並且我一直懷疑,我靈敏的或許不僅僅是五感,很可能還包括被稱為第六感的“直覺”,也就是被一些有法力的人稱為“靈覺”的東西。
但這並非好事,或許正因為直覺太強大,幾年之後,我發現自己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說,這件事過後的第四個年頭兒,也就是我十六歲那年,當時我剛上高一,因為離家裏最近的鎮都有幾十千米,只能選擇住校。
當時的宿舍是一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修建的老樓,據說還是蘇聯專家提供的圖紙援建的,老樓外牆是磚混結構的三層小樓,是一個“凹”字形的建築,凹字的兩邊是學生宿舍,每邊都有單獨的走廊。最下面的一橫是公用的廁所,廁所兩頭都有門,整棟建築每層樓其實是完全連通的。
除了廁所外,宿舍樓的地板全是實木的。當然,所謂的實木並非是現在那種裝修用的高檔實木地板,而是十來厘米厚像是鐵軌枕木一樣的方形原木直接拼接在一起,只是經過了五六十年的時光,蟲蛀鼠咬加上本身的腐化,早已經殘破不堪,走上去步子稍微重一點就吱呀作響,一些鼠洞中更是偶爾有肥碩的老鼠鑽進鑽出。
按理說這早已經是一座危樓,可是那時小鎮上的學校經費不足,重建的規劃做了好幾年,最後卻一直拖了下來,據說我畢業好幾年後因為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曝光,才最終將重建的經費批了下來。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離開父母,雖然有點不適應,但進學校不久更多的是感覺沒人管束的自由帶來的興奮。沒過多久,我開始在學校周圍的租書店第一次接觸到武俠小說,加上之前看電視時就特別崇拜裏面的大俠,因此很快就入迷。
這些小說當然不可能明目張胆地在教室里看,否則會被老師二話不說給沒收,還有請家長的風險。而寢室的燈會在晚上十點就統一關閉,只剩下幾盞走廊燈和廁所燈會通宵開啟。
走廊上偶爾有舍管巡邏,因此熄燈后裝作蹲坑去廁所看小說,那個時候幾乎是唯一的選擇,當然,前提是能夠忍受那股刺鼻的異味和夏天成群的蚊蟲。
幸運的是,十二歲后我似乎就不再招惹蟲子,因此後面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反而是廁所中的臭味因為我敏銳的五感而被放大,遭的罪比任何人都大,直到好幾天後我才找到一個走廊連接廁所的轉角位置,稍微阻擋了一下廁所的臭味,但又能借到一點廁所內燈泡發出的昏黃光線,最關鍵的是能夠第一時間發現巡邏的保安。
就是在這個位置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不尋常,或者說“不幹凈”的東西。
那是我剛念高中的第二個月,發現這個位置的第三天,大概晚上十一點十分的樣子,我當時正斜靠在轉角的牆壁夾縫裏,捧着金庸的《笑傲江湖》看得入迷,到了梅庄救任我行那一段,正在猜測令狐沖在西湖牢底看到的怪老頭兒是什麼身份時,突然聽到一聲嘆息。
我的五感敏銳,當然也包括聽覺,我可以肯定沒有聽錯,那是一聲嘆息,並且,是一個女人發出的。
我一驚,這裏是男生宿舍,就連舍管都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伯,怎麼可能會有女人嘆息?就算班主任偶爾來查房,也不會是這個時間,一般都是剛熄燈不久。
我將書放在胸口,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聲音的來源,卻聽不到任何響聲了。大概,是看書太入神出現幻聽了吧,我這樣對自己解釋道,但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看看時間也的確不早了,甩了甩有些發麻的雙腿,準備回寢室睡覺。
剛走出走廊和廁所連接的轉角夾縫,前方走廊的燈光突然閃了閃,然後一陣腳步聲響起。我感覺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走廊上明明沒有人,但是腳步聲卻清晰可聞,最讓我感覺心悸的是,這是高跟鞋敲擊木製地板的腳步聲。
雖然我就讀的高中只是在一個小鎮上,可是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也不少,我絕對不會聽錯,那的確不是男人的皮鞋或者其他平底鞋子發出的沉悶聲音,而是高跟鞋敲擊地板那種獨特帶着韻律的“橐橐”聲。
要知道這是一座老式建築改造成的學生宿舍樓,而所有的老建築,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鬧鬼的傳聞。關於學校的這座男生宿舍的鬧鬼傳聞也有好幾個版本,譬如說相傳這棟三層小樓是修建在一座荒蕪的墳地上,挖地基時曾挖出一百多具無人認領的屍骨;還有的說當年蘇聯專家曾在這裏做過神秘的實驗,在死了好幾個女助手后引起上級重視,終止實驗后才被改造成學校宿舍;等等。
其中傳得最廣的,是說學校建成不久后就遇上了那次持續十年的浩劫,有一個剛師範畢業不久分配來的年輕女教師因為家庭成員中有人身居海外捲入這場運動,被她曾經無比愛護的學生當成壞分子批鬥,最後不堪忍受折磨弔死在這座樓的走廊上。
傳說,這個女教師生前最喜歡的就是海外的親戚寄回來的一雙高跟鞋,也正是這雙紅色的高跟鞋為她惹來彌天大禍,被當成被海外敵特分子收買的證據,同時也是嚮往資產階級奢靡生活的鐵證。
自從這名女教師弔死在走廊后,每隔幾年,這座小樓就有在半夜聽見高跟鞋聲音的說法在流傳。
橐橐,橐橐,橐橐……
高跟鞋的聲音再度響起,即便我捂上耳朵依然有聲音傳過來。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依然看不見人。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得自旺達爺爺的白色石頭,旺達爺爺曾說過,這塊刻有符文的石頭是我最好的護身符,摸着微微發熱的石頭,我的心稍稍安寧。
心裏默念着冤有頭債有主之類的話語,我四下張望着朝寢室緩緩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那要命的聲音又來了,而伴隨着這聲音的,是前方十幾米的地方,閃爍的走廊燈光下,一個女人半透明的身影,若隱若現。
確切地說,只有一雙穿着紅色高跟涼鞋的腳才算是有實體,從小腿的部位開始,越是上方的身影越來越淡,到臉部的時候只剩下一個透明的輪廓,看上去詭異異常。
這雙穿着高跟涼鞋的腳有規律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緩緩邁步過來,等它走近了些,我甚至能看到塗著鮮艷的紅色指甲油的腳趾露在高跟涼鞋外面。那“橐橐”的清脆聲響,很明顯就是這雙鞋子發出的。
女人的身影大半都是半透明的,就像整個人是由略微渾濁的水組成的一樣,我甚至能透過她的身體看到後面斑駁的牆壁!
隨着她的接近,身影透明的部分漸漸變得更加渾濁起來,但面容依然看不清,和她腳上那雙鞋跟有十來厘米高的紅色的高跟鞋相比極為不和諧的,是她身上穿着的六七十年代軍綠色的棉布衣服。
我感覺手腳冰涼,大叫一聲,轉過身不顧一切地朝廁所方向跑去。快到廁所的時候,我回過頭瞧了一眼,隨着燈光的閃爍,那個女人的身影反而變得越來越淡,但是我能感覺到,她似乎看到我了,臉上同樣露出無比震驚的神色。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了,我也跑到了廁所邊上,正好廁所里有兩個正在蹲坑的學生,他們聽見我的大叫,又見我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其中一個當即不滿地說:“鬼叫啥子,再亂叫小心老子弄你娃(揍你)一頓!”
儘管他的話語中帶着威脅,可是他不知道,能聽到活人的聲音,我第一次感覺連威脅都這麼親切!
事後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怕其他人不信或者取笑我。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晚上一個人去走廊盡頭和廁所的夾角看書。但即使我在寢室的時候,偶爾半夜醒來,還是會隔着牆壁聽到“橐橐”的聲響,而這樣的聲響,我偷偷問過其他同學,卻是一個也沒有人聽到過。
之後三年的高中生涯,熄燈之後我都不敢一個人去上廁所。事後我也無數次地自我催眠那或許只是幻覺,可是只要一想到當時那個女人半透明的帶着震驚的臉,我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幻覺。
它們真的存在!
或許那次的經歷,為我開啟了某扇詭秘的大門,自那以後,我開始經常性地看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有時候是大半夜的一個人默默玩耍的小孩兒,有時候是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在特定的時間點憑空上下樓梯,有時候甚至是有人被追殺的血淋淋的場面,我甚至還記得追殺的人口中喊的奇怪口號:“還我真相,傳謠者死!”
但最恐怖的,是我大學最後一年在出租房裏的一次經歷。
我的直覺太過敏銳雖然讓我吃盡了老是看見“不幹凈東西”的苦頭,可也並非一無是處。從中學開始,只要是選擇題多的考試,我一般都能及格,可其他題目只要難度較大,我立刻抓瞎,我的老師對此也十分疑惑,說我就是運氣好,如果不努力,將來還是一事無成。
可是就憑着這樣的“運氣”,我最終居然也考上了大學,儘管只是省城周邊的一所三流大學的專科,這讓我中學時代的老師們跌破了眼鏡,要知道我們當地教育條件十分落後,高中考大學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
大三那年畢業前夕,在一個哥們兒的介紹下,我找到一家實習單位,這家單位效益其實不怎麼樣,但提供員工住宿,光是這一點每個月就能省下好幾百租金,否則就只能每天從學校坐一兩個小時公交車去實習單位。
住宿的地方是個雙人間,有十幾平方米大小,還配有一台二十一寸的老式顯像管的彩色電視,當時我一個月只有幾百塊的實習工資,還沒有攢夠錢買心儀已久的電腦,這台幾十斤重的老式電視就是我下班后唯一的娛樂設備。
和我同住一間屋的傢伙比我早畢業一年,轉正也大半年了,因為最近新結交了女朋友,三天兩頭不回來,讓我羨慕不已。
不過這樣也好,這間員工宿舍大多數時候就成為我的專屬卧室,也樂得自在。不知道是否樂極生悲,不久之後,我就恨不得那傢伙天天回來陪着我,要不然我可能只有瘋掉或者搬回學校去住。
需要說明一下,我實習的單位是一家國營老廠,在省城東郊,據說以前是做軍工的電子器械的,連廠名都是一個三位數的數字編號,後來軍轉民進入市場體系,漸漸地不景氣起來。
我所住的員工宿舍,之前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修建給部隊轉業軍人的,距現在也有三十年的樣子了,不過部隊的建築就是結實,雖然看上去十分土氣,比起高中時住的老舊危樓宿舍來還是要好上不少。
這個時候或許是看到的不幹凈的東西太多了,我漸漸地從一開始的恐懼變得麻木起來。反正那些東西似乎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慢慢地我也就有些不以為然,只是這個秘密從來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剛搬進這間宿舍時,我還想着這是有三十年房齡的老房子,說不定也會繼續看到不幹凈的東西,可惜住了一個多月,卻什麼事也沒發生。我猜測或許這裏曾經是軍工廠的員工宿舍,軍人本就血煞陽剛之氣甚重,鬼怪之類的最怕的就是無數軍人聚集的地方,光是那一股衝天的陽剛煞氣,也足以讓任何鬼怪魂飛魄散。
可惜在我實習的第二個月,這樣的猜測卻被輕而易舉地打破了。
那天晚上舍友又不在,又是夏天,天氣熱得受不了,宿舍里當然不可能有空調,唯一一台落地電風扇又壞了,我翻來覆去也睡不着覺,最後乾脆去了每層樓盡頭都有的公共澡堂沖涼。
或許是時間有點晚了,洗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水。我暗罵了幾句,匆匆將身上的沐浴乳泡沫擦乾,然後穿着睡衣提着塑料桶和沐浴用品出了澡堂。
這個時候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半的樣子,附近宿舍內的員工都睡了。這棟樓是單身員工住的集體公寓宿舍,也沒有什麼家屬,但我剛出澡堂沒走幾步,突然迎面遇上一個彎腰駝背的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我的心頓時一跳,不會又遇上那東西了吧……
不過和之前遇到的人影都不同的是,這老太太身上沒有任何半透明的部位,全部都是實體,或許是我多心了。
只是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穿着灰褐色的土布衣服,頭髮完全花白,而且掉了有三分之一,剩下的頭髮用黑色的髮夾別好,顯得一絲不亂。只是因為年齡太大牙齒掉光了,嘴巴已經朝內癟下去,不停地哆嗦着,乾癟的嘴唇微微顫動。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就像是面癱一樣,連一隻眼睛的眼皮都耷拉下來,遮住了左邊半隻眼睛,只留下一條縫隙。
我朝前走了幾步,老太太突然停住了,朝我看了一眼,我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老太太的眼眶裏,失去光澤的右眼竟然沒有瞳孔,全部都是眼白,而被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一半的左眼雖然只露出一條縫,可也完全看不到瞳孔!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陰眼?我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是前進還是後退到澡堂當中,只是澡堂只有正對着走廊唯一的出口,即便我後退也沒有其他出路。
還好,她看過我這一眼后,臉上的表情雖然露出幾分古怪,卻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是邁着那種老年人才有的小碎步朝我這邊挪過來。
我雙腿有些發抖,最終選擇了側着身子讓她。在她經過的時候,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像是身上有無數條冰涼的蛇在爬,時刻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威脅。
她走之後,我連忙大步朝宿舍跑過去,然後打開燈,輕手輕腳地關上門,生怕關門的聲音太大了將那老太太引過來。
因為又驚又怕,我像鴕鳥一樣用被子矇著頭,也不關燈,就那樣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電視的聲音吵醒。
我心中一喜,難道是舍友回來了?有人陪伴總比一個人擔驚受怕要好。我扯開蒙在頭上的被子,正打算喊舍友的名字,卻突然間呆住了。
前面我已經說過了,我所在的員工宿舍,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小房子,可是當我扯開被子后看見的,卻是一間至少有三十平方米的房間,而且房間儘管燈光昏暗,可也能看清周圍的裝飾和擺設完全和我住的宿舍沒有任何關係!
我驚慌失措地看看自己躺着的床鋪,頓時差點兒跳了起來。這是一張老式的雕花木床,和我睡的一米二寬的鋼絲床完全不一樣,就連被子,也很像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用的那種綉着大紅花的很土氣的被子。
我目前所在的房間和這個床鋪,絕對不是我住的宿舍,我竟然不知不覺間,被帶到了其他地方!
這個時候,我朝發齣電視聲音的地方望過去,那是一台更加老式的十四寸黑白電視,裏面正在放一個戲劇節目。除了電視聲音外,還不時有“吱呀吱呀”的聲音傳過來,那是電視前正在不停晃動的搖椅發出的聲音,而搖椅上,分明正坐着先前我在澡堂外面遇到的老太太!
我坐起身來,恐懼地大叫一聲,接着感覺大腦一陣天旋地轉,視野隨着轉動變得模糊起來,當我眼前的景象恢復正常,這才發現自己依然坐在自己宿舍的床上,渾身上下大汗淋漓。
原來是一場噩夢,我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很是慶幸地想。不過這種慶幸沒有維持多久,我的身體就僵住了……宿舍里的電視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而播放的頻道,正是一個戲劇台,雖然電視的聲音不算太大,可那咿咿呀呀的唱戲的腔調,和剛才噩夢中老太太正在看的電視戲曲幾乎完全一致。
這個時候,那種搖椅搖動的“吱呀吱呀”的響聲再度響起,在我睡覺的床前,一個搖椅的輪廓緩緩出現,然後漸漸變得半透明起來,搖椅之上,赫然正坐着先前看到過的面癱老太太。
老太太似乎感應到什麼,異常緩慢地回過頭來,臉色依然沒有任何錶情,但是一雙全是眼白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帶着某種陰森的惡意。
我尖叫着將放在枕頭邊的手機砸過去,幾乎沒有去想手機摔壞了會怎麼辦。手機穿過面癱老太太的額頭,老太太的身影像是受到干擾的電視畫面那樣扭曲着閃爍了幾下,然後突然消失了。
手機在對面的牆壁上摔碎成三塊,我戰戰兢兢地從床上起來,甚至顧不上穿拖鞋,將摔成三塊的老式諾基亞手機撿回來,還好這三塊是機身、電池和后蓋。我重新將手機組合好后重新開機,居然還能用,這也讓我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對諾基亞手機大有好感,不僅通話質量好、經摔,最重要的是還能當成板磚使用……
從那以後,雖然我沒有再看見過這面癱的老太太,唯一能夠證明這老太太依然存在的,是放置在宿舍中的電視,即便我明明在臨睡前關閉了電源,偶爾依然會突然在深夜打開,然後被自動調整到戲曲頻道。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只能選擇戴上隨身聽的耳機,將音量調整到最大聲,裝着除了音樂之外什麼都沒有聽到。
除了那似乎是耳機也無法阻擋的直接印入腦子中的“吱呀”聲,那一定是那個面癱的老太太,聽戲曲到了興奮處,不停晃動搖椅發出的聲音吧?
之後特意在宿舍及附近問了一圈,沒有人家有這樣一個老太太,更沒有其他人看見過,很明顯,只有我能看見她。時間一長,我終於忍受不了,匆匆結束了在這家國營單位的實習,提前返回了學校。
以後雖然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面癱的老太太,可是她的模樣卻時常出現在腦子當中,每次回想起時都禁不住感覺背心發麻。
大學畢業后,我順理成章地留在了省城,而這個時候我爸反而因為年紀大了沒有繼續外出打工,回到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小村子去了。幸好姐姐在我出來念大學這年就為了我的學費早早到了省城打工,到我畢業的時候已經是某個中檔茶樓的服務員領班,在我經濟拮据的時候還時常會接濟我。
時間一晃就是兩年過去了,我依然會偶爾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事後分析我曾看到的這一切異常,要麼是我靈覺太強的緣故,要麼就是我的精神出現毛病,看到的都是幻象。
我當然還是偏向自己靈覺太強的可能性,而我能看見它們,它們也似乎能看見我。但它們的存在除了讓我感覺到陰森害怕之外,卻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想這大概是旺達爺爺當年留給我的白色符石的功勞,對這塊看上去不起眼兒的白色石頭,之後就更加珍惜。
在省城奮鬥了兩年,還是一個無車無房的底層草根。因此和殘酷的現實比起來,我之前經歷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其實也不算什麼了。
微薄的收入讓我每個月交了房租和生活費后所剩無幾,平時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上網看視頻玩遊戲就成為最廉價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我對基本都是升級打怪的MMO網游提不起興趣,最喜歡的還是能夠考驗智商和操作的冒險解謎類遊戲。有了這個算是廉價的愛好,加上我畢業后找的工作本來就是做遊戲測試,因此經常出入一些單機遊戲論壇,還在裏面認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也包括一些喜歡冒險遊戲的技術大神。
這些技術大神中,和我關係最好的是一個ID叫“瘋子”的傢伙。瘋子是一個狂熱的技術“極客”,同樣喜歡玩單機冒險遊戲。
儘管他聲稱自己在現實中只是個普通“碼農”,但我估計以他的技術實力,至少也是高級軟件工程師。
認識瘋子是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有一次我在論壇里發佈了幫人代練台服“暗黑三”的消息,而瘋子就是我的客戶。
不要以為技術大神玩遊戲時就一定是高玩,瘋子的編程技術或許足以讓很多程式設計師汗顏,可是他玩遊戲的水平在我眼裏和菜鳥也差不了多少。
而讓我認識到他“技術大神”的一面,則是那段幫他代練的時間。剛好有一天我電腦中了木馬,所有應用程式的圖標都變成了一個墮落天使的形象,點擊后全部是進入一個掛滿了廣告的頁面,我幾乎用了市面上所有殺毒軟件都無濟於事。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瘋子通過手機QQ吵嚷着讓我趕緊幫他的號練到滿級好體驗巫醫滿級后的爽快,我告知他情況后,瘋子發過來一個大哭的表情,然後讓我給了他我家裏電腦的IP位址。
幾分鐘后,電腦自動打開一個記事本文件,接着我的電腦似乎被他遠程控制,我居然能夠和瘋子在記事本上像社交軟件一樣聊天。
而且這短短的幾分鐘時間,瘋子這個傢伙竟然連我珍藏“種子”的隱秘文件夾也知曉了位置和密碼,還因此嘲笑我的珍藏太過時,發過來幾個島國愛情動作片新番種子的下載連結……
就在我還處於目瞪口呆階段的時候,電腦上的木馬已經清理乾淨。按照瘋子的說法,他還幫我好心地打上了不少連微軟都沒發現的隱藏系統補丁,又重新加固了防火牆,以後只要不是遇上和他
差不多水平的黑客高手直接入侵,那麼一般的病毒木馬都無須擔心。
前段時間,瘋子這個大神級的極客突然從我們常去的遊戲論壇上銷聲匿跡了,這讓我十分想念這個經常開些葷玩笑的傢伙。可惜我們大多數聯繫都是在網絡上進行的,現實中一直沒有留下手機等聯繫方式。
我如此想念這個傢伙還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不久前我意外接到一份神秘的邀請函。
邀請函是一家行事低調得近乎神秘的遊戲公司發出的,按照邀請函上的介紹,這是一家從事弱聯網單機冒險遊戲開發的遊戲公司,目前他們已經開發完成一款大型3D動作冒險遊戲,這在被網游充斥的國內遊戲界絕對不多見。
這家遊戲公司有意邀請部分資深遊戲玩家完成內部測試,並且在真正開始測試前,對所有的受邀請者都要進行一次考核。一旦通過考核成為官方的正式測試人員,就能獲得一筆對我來說不容放棄的巨款。
之所以這筆錢對我來說十分重要,那是因為從小到大最疼我的姐姐準備結婚了,未來的姐夫雖然是本地人,但父母都是下崗職工,家境也並不寬裕,偏偏他的父母還有些挑剔,總覺得我姐來自鄉村,配不上有着省城戶口的未來姐夫。
為了讓我姐能夠風風光光嫁過去,不受未來公婆的氣,我一直慫恿他們搬出來住,而房子就成了他們最大的問題。未來姐夫家最多能夠提供十萬左右的資助,要在省城按揭一套小戶型的套二,至少還需要十萬作為首付款。
前些年姐姐為了供我讀書,不欠債就算不錯了,我畢業這兩年工作也不太順利,姐姐時常接濟我,根本沒存下什麼錢,這還欠缺的十萬首付款至少差了一大半。
而現在,老天卻在最緊急的關頭突然掉下這樣一個機會。之前我也參與過一些遊戲的測試,可是遊戲公司提供的測試費用從幾百到幾千元不等,還要求必須找出多少個BUG或者提出多少有價值的改進建議,從來沒有任何遊戲公司將測試費用提高到十萬元這個堪稱恐怖的數字,而這個數字剛好是我姐結婚前所急需的!
對於這筆錢,我志在必得。當然,與高額傭金相符合的,是近乎苛刻的各種保密條款。
我之所以希望聯繫到“瘋子”,就是希望他能夠給我一些建議,此外若是考核時他能夠給我一些支持,也能夠讓我順利得到測試資格。但現在既然一時半會兒聯繫不上這傢伙,我就只能自己硬着頭皮上了,心裏祈禱所謂的考核中,選擇題千萬要多一點。
或許是我的祈禱生效了,在進入對方發過來的考核網址后,果然是一個類似題庫的東西,基本上都是選擇和判斷題,而且以考驗邏輯性或數學性、空間思維方面的題目居多,也涉及部分四川當地的民風民俗和古代歷史知識。
我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好了,大喜之下,點擊了開始考核的按鈕,如果是會做的題目自然不在話下,如果是不會做的,依然像學生時代考試一樣依靠直覺蒙一個答案。
考核的時間是一個小時,共一百道題目,做完后我看了看,還有十幾分鐘的倒計時。我也懶得去檢查是否正確了,直覺這東西,就是人的第一感覺,是經不起反覆去驗證的。
點了提交按鈕后,就是耐心的等待。很快,分數出來了,八十一分,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官方要求的最低分數是八十分。
等待的過程中,我點燃一根煙,想起到現在為止,我的存款不到兩萬元,如果能得到這筆不菲的測試費,再找朋友借一點,那麼至少勉強能幫姐姐在三環外付得起一個小房子的首付了。
電腦的音箱發出“叮”的一聲響,這是提示我來了新消息。我猛吸了兩口煙后,將煙頭按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掐滅,然後打開郵箱。
恭喜閣下,您成功獲得本公司最新遊戲測試資格,代號“陌客”。請確認您將遵循以下保密原則:規則一: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遊戲的內容。
規則二:如開啟隱藏關卡,必須向官方聯絡人詳細彙報。規則三:在遊戲中遇到任何奇怪的事件,不得告知他人或報警。
…………
規則七:違反上述任何一條規則,將受到最嚴厲的懲戒!
我攥緊了拳頭,嘴裏發出一聲“yes”。這不僅僅是一個遊戲的測試資格,前後總共十萬元的測試巨款,更是讓一直為我默默付出的姐姐得到幸福的鑰匙!
在郵件的最下方,還有紅色加粗字體的醒目提示:“千萬不要試圖違反規則,我們相信,後果絕對不是您能承受!”
我再度點燃一根煙,無聲地笑了。開什麼玩笑?不過是測試一款遊戲而已,就算有什麼問題,大不了扣一部分後續的尾款,又能有什麼嚴重到不可承受的懲戒?
不過這筆錢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沒有必要的話,打死我也不會違背對方的所謂規則從而喪失掉機會和這筆巨款失之交臂。
點擊了郵件中的確認按鈕后,僅僅過了幾分鐘,手機發來銀行卡進賬五萬元的短消息,這讓我對遊戲公司的辦事效率大為意外。
我反覆看了幾遍,終於確認這是真的。要知道一般的遊戲測試也不過幾百幾千塊,這樣來錢多的測試可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而付款還這麼爽快的更是聽都沒有聽說,我真的有一種被餡兒餅砸中的感覺。
雖然我也懷疑過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可是想想自己全部財產加起來也不過區區幾千元,貌似也沒有什麼好被騙的。
在等待遊戲下載的過程中,屏幕的右下角突然出現一個很小的彈窗,那是電腦上安裝的一個本地新聞插件的提示——
金沙遺址周圍驚現鬧鬼傳聞,詭異人影突兀消失
我順手點開一看,卻騰地站了起來。裏面描述的是金沙遺址附近的居民,在最近幾天晚上都經常看到打扮怪異的人影行走了一段時間后又突兀消失,一如我之前看到鬼影時那種的狀況。
最離奇的是,其中一個深夜加班路過金沙遺址附近的居民,還差點兒被一個鬼影傷到,對方在撲過來的瞬間,身影漸漸變淡隨後憑空消失不見。
我頭上的汗水一下就冒了出來,想不到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能夠看到鬼影,新聞中說事發的小區附近已經人心惶惶,雖然街道辦和派出所已經出面闢謠,可還是擋不住人們私下談論,最後終於驚動了媒體。
讓人意外的是,事後有連夜趕來的記者也目睹了鬼影的存在,可是攜帶的攝像機卻什麼都沒有拍到,這更加引發了附近人們的恐慌。
不過看看上面所描寫的小區名字,離我住的地方有好幾千米遠,漸漸地我也就沒有將這條新聞放在心上,不就是鬼影嗎,哥又不是沒有見到過……
遊戲在已經下載完成時,發出“叮”的一聲提示音。於是我暫時打消了心中那一絲不安和顧慮,懷着激動的心情按照主持者給出的測試地址進入遊戲。
這是一款遊戲數據存儲在伺服器的弱聯網單機遊戲,官方已經開放了角色數據庫,我進入遊戲后,一小段CG動畫大致交代了下遊戲的背景,聽起來是要去探索古蜀國後期金沙王朝的秘藏。常玩遊戲的人都知道什麼是CG動畫吧?就是指用3D模擬引擎製作的關於遊戲背景的動畫短片,畫面絢麗真實,遠比遊戲本身的效果要細膩。
老實說,從遊戲的CG畫面看,遊戲的質量還算是差強人意,雖然和國外出過《魔獸世界》的暴雪以及出過《極品飛車》等大作的EA公司依然沒法比,但在國產遊戲中也算是非常不錯的了。
接下來是選擇角色,遊戲中有七個角色可以選擇,看介紹說每個都代表着古代巴蜀圖語中七大神秘字符的特殊含義,他們在遊戲中的經歷有交叉也有不同,總的來說這個世界觀還算是蠻獨特的。
我選擇了一個簡介說是擁有神秘來歷的雇傭兵角色,這是郵件中額外要求的。
正式進入遊戲,特效部分中規中矩,反倒是角色和場景極為細膩,能夠媲美次世代遊戲的高質量模型和貼圖。
不過,完全寫實的畫面風格,反而顯得沒有多絢麗,唯一可以看出遊戲好壞的就是其本身的玩法了,而這一點,很快就讓我投入進去。
不愧是主持者耗費重金進行測試的遊戲,只不過短短的十幾分鐘,我就被遊戲所吸引,開始一關關地尋找線索,破解謎題。
而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遊戲的NPC(英文Non-Player??Character的縮寫,指“非玩家控制角色”)的智能程度和語音功能,語音功能還算可以理解,可那幾乎可以說逆天的智能程度,如果不是我親手安裝的遊戲,也非常明確遊戲不是網游,我甚至會以為遊戲中的NPC是工作人員在後台即時控制的!
雖然我不是學理科的,對於技術也不太懂,可是我也明白這遊戲的人工智能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市面上能夠見到的所有聊天機械人。
我很快沉迷進去,隨着劇情的發展,扮演的雇傭兵在完成一個關卡被提示受到離奇的詛咒,需要尋找解除詛咒的辦法。
遊戲的種種環節讓我覺得像是《三體》書中那樣,背後有個大陰謀,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掐滅。怎麼可能?我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草根,又不是什麼科學家,這世界也不可能有三體星人入侵。就算有什麼陰謀,也絕不會找到我頭上來。
我壓下心中的那一絲不安,繼續破解當前的謎題。在完成六個謎題獲得六件任務道具后,根據任務指引來到一個羌族寨子,裏面的風光和我大學畢業那年去汶川旅遊路過的蘿蔔寨有幾分相似,房屋等佈景有着濃郁的羌族建築風格。
遊戲中的民居為石片砌成的平頂房,呈方形,多數為三層。房頂平台的最下面是木板或石板,伸出牆外成屋檐。木板或石板上密覆樹丫或竹枝,上面壓蓋黃土夯實,有些樓間修有過街樓(騎樓),以便往來。
部分民居旁邊修建有碉樓,高度在十米到三十米之間,有四角、六角、八角幾種形式。建築材料看上去像是石片和黃泥土,石牆內側與地面垂直,外側由下而上向內稍傾斜。
房屋之間都是石板路,路旁還有排水的狹窄溝渠,不管是路上還是房屋的院子中,都有不少NPC居民。
這些NPC居民男女皆穿麻布長衫、羊皮坎肩,包頭帕,束腰帶,裹綁腿。男女都在長衫外套一件羊皮褂子。
男子長衫大多過膝,腰帶上佩掛鑲嵌着珊瑚的火鐮和刀。女子則衫長及踝,領口鑲有梅花形銀飾,襟邊、袖口、領邊等處綉有花邊,腰束繡花圍裙與飄帶,腰帶上也綉着花紋圖案。一些明顯是富有人家的女子佩戴大量銀飾,胸前還戴橢圓形的“色吳”,上面用銀絲編的珊瑚珠,據說是祈求佑福增壽的。
我控制着角色和寨子中的人對話,每個寨子中的羌民都似乎有自己的性格,因此對話的結果都不盡相同。
“到底要到哪裏去找這個任務需要的第七件任務物品?”我有些崩潰了,這遊戲的智能程度高也就算了,連難度也這麼高。前面六件任務物品都有提示,可是最後的第七個,卻完全要玩家自己去尋找。
默念着“七”這個數字,我心中一動,想到“七”在宗教上是個神秘的數字,這一點在西方的教義中有最充分的表現——上帝用七天創造世界,取出亞當的第七根肋骨造了夏娃;撒旦的原身是有七個頭的火龍,共有七名墮落天使被稱為撒旦,並且分別代表七種罪惡……
而在東方,“七”這個數字也不簡單:北斗七星、七仙女、頭七,佛祖悟道成佛的時間是七七四十九天,就連人自身,也有“三魂七魄”之說。
很明顯,“七”這個數字或許對於遊戲的世界觀來說也有着某種特殊的含義,比如說,同樣是宗教上的含義。
或許,我可以從這裏入手。
我開始尋找遊戲中一切和七有關的線索,回憶我遇到的第七個NPC、進入寨子看到的第七個建築,以及任何出現七這個字的地方。
終於,在試過所有的方式后,我在寨子後面的小山上發現一個由七塊巨石搭建的祭壇。祭壇,從來就和宗教行為有着一定的聯繫,或許這就是我尋找已久的線索了。
祭壇的主體,是一個四方的台形建築作為底座,底座上有七塊巨大的三角形石頭,尖端的一角朝着最裏面,因此祭壇的邊緣有巴掌大小的縫隙,越是到祭壇外緣,縫隙越大。
七塊石頭最終拼成一個高三米的圓形祭壇,加上四方的底座,我估計是象徵著天圓地方的原始天地概念。在圓形祭壇正中間位置,插着一根木樁,木樁上有一個羊頭骷髏,在羊角上掛着紅色的綢布。或許是經歷了不少時日的風吹日晒,這塊綢布已經破破爛爛,但是即便沒有風的時候,也在不停飄動,像是白色羊頭骷髏下燃燒的火焰,看上去有些詭異。
祭壇的七塊石頭,看上去很有些年頭兒,有的地方甚至有缺角或青苔。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控制着角色,用匕首將這些青苔剮蹭下來,然後發現每塊石頭上,都有一個符號。
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符號,完全不是漢語言體系的,甚至和古代的小篆、甲骨文都聯繫不上來,但也和拉丁語系的字母符號沒有任何關係。
遊戲到了這一步,我再次被卡住了,不知道到底要如何進行下去。這遊戲因為還在內部測試階段,官方也沒有任何攻略,我甚至找不到任何玩家詢問。
不過我已經意識到或許過關的關鍵,就在祭壇上的符文上,可是我在網上查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類似的符文。
我是那種遇到遊戲中的問題就要不眠不休的人。我在遊戲中四處轉悠,尋找其他NPC打探祭壇的消息,可是都沒有結果。可能是熬夜太久,我本來只是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陣,卻因為太困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我覺得手背硌得疼,然後蒙矇矓矓地醒來,發現是胸前一直掛着的白石頭被手臂壓着了。
從十二歲開始,我脖子上就一直掛着這塊石頭,它是旺達爺爺當年贈送給我的寶物,只可惜這麼多年來,它似乎也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我也曾將它拿到送仙橋的古玩市場鑒定,結果差點兒被當成搗亂的給扔出去。
我將石頭重新塞回衣服中,想到今天肯定是不會有結果了。正準備關掉電腦睡覺,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個深深的印子。我很快反應過來,這個印子是石頭上的符文印在上面的……符文?
我下意識地朝尚未關閉的電腦屏幕望去,發現自己手背上的符文印子,和遊戲中祭壇上的某個花紋極為相似,唯一的區別就是手背上的符文如同是在鏡子中看到的一樣,方向是反的。
我連忙掏出掛在胸口的白色石頭,翻轉到有符文的一面,然後靠近屏幕和祭壇上那個相似的符號做對比,對比的結果頓時讓我呆住了——它們一模一樣!
我的腦袋一下亂了,這是怎麼回事?就算遊戲的開發商再怎麼追求細節,也不可能出現如此巧合的地步。
我獃獃地看着屏幕中的符號,漫無目的地拉遠或旋轉鏡頭,最後將鏡頭定格在祭壇中央的白色羊頭骷髏上。因為那符號的緣故,我總感覺那深邃的眼眶中,似乎真的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
我的腦袋突然像是要裂開一樣,無數的記憶碎片在我腦子中閃過,漆黑的山洞、隱藏於地底深處的湖泊、玉石堆砌的小山以及小山頂端的神秘祭壇、恐怖的祭祀儀式……
各種雜亂的信息毫無頭緒地閃過,我忽然有一種感覺,遊戲裏的祭壇我似乎在現實中見過。可仔細搜尋自己的記憶,卻毫無所得。
我的腦子中突然閃過一個人的形象,余叔。
當年的余叔,用神秘的藥劑解除了我姐姐身上中的蟲毒,並且要求我第二天為他辦一件事,可是我當天晚上睡着之後,直到三天後才醒過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後來余叔就那樣突兀地消失了,村子裏的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在外面發了大財,還有人說在省城看到過他。久而久之,余叔被村子裏的人漸漸淡忘,只有我偶爾念着他的好。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在家裏人面前說當年幸虧是余叔救了姐姐的時候,不管是我姐還是我爸媽,都神色古怪,問他們時也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有時候說得多了,我爸會不耐煩地吼我幾句,嚇得我好久都不敢在家裏提到“余叔”這兩個字。
可是現在,我的腦子裏卻突兀地想到了余叔。我總有一種錯覺,似乎余叔知道這上面的符文的含義,並且他曾和我一起,見識過類似的祭壇。
這是一種十分荒謬的感覺,我敢肯定我從來沒有和余叔一起見過這樣的祭壇,十幾年來,我對十二歲時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可是唯獨沒有剛才腦子裏閃過的記憶碎片出現。
是我熬夜太晚出現幻覺了吧?一定是這樣,我太投入遊戲,所以剛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的時候,才做了這樣的怪夢?
我將那些記憶碎片重新擠出腦子中去,可是關於祭壇上符文和胸口掛着的白石上的一模一樣這件事又讓我無法釋懷。而且,作為一向自詡為資深遊戲玩家和測試人員的我也不甘心就此失敗,加上我突然想起當時進行測試時,有不少關於四川地區民俗方面的題目,那麼會不會這個關卡的線索,是隱藏在地方民俗之中?
我開始在網上查找四川地區的地方志等民俗資料,尤其是我出生地附近的汶川、茂縣一帶的。不得不說現在要在網絡上查詢資料十分方便,我很快就通過度娘查到,汶川在西漢時期叫綿虒縣,西晉時改為汶山縣,一直到北周天和三年(公元568年)才改名叫汶川縣。
汶川古名的綿虒地區,相傳是大禹故里,直到今天,在綿虒鎮的高店村還設有大禹祭壇。我出生的村子雖然離高店村有數十千米的距離,可是在戰國時代之前,也有着祭祀的傳統。
《大荒四經》和《海內五經》等篇中,都記述了大禹治水時,曾經建造有多座四方台型的祭壇建築,其中有不少就位於岷江流域,而古代的汶川地區正處於岷江流域,也因此才留下了大禹的傳說。
也就是說,在汶川和茂縣一帶,從數千年前開始,就有着建造祭壇的傳統,而我所在的村落也不例外。從《元和郡縣圖志》中可以查到,和其他地方建造的祭壇祭天祭神祈福所不同的是,我祖輩所在的村落在古代修建的祭壇,其實並不被官方承認,被稱為“淫祭”。
這裏的“淫祭”和一般意思上的“淫”沒有任何關係,是“邪祭”的意思。
《逸周書??命訓》就曾經寫道:“極禍則民鬼,民鬼則淫祭,淫祭則罷家。”意思是說過多或嚴重的災禍,則容易讓民眾以為遇到鬼神,因此對鬼神展開邪祭以求保佑,最終卻會導致家破人亡。
而作為一種不被官方承認的邪祭,在儀式上自然也帶着邪氣,往往所選擇的方式是以活人進行血祭,這種愚昧的祭祀方式,在古裝影視劇中還能經常看到。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祭祀方式太過殘忍,在西漢以後汶茂一帶的邪祭就被完全廢除掉了。
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要知道我所在的村子雖然十分偏遠,過去也有不少現在看來堪稱迷信的活動,可是活祭這樣的事情,在我記憶中卻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
不過放在幾千年前,這種事到底有沒有發生,還真不好說。這個發現也讓我有了一點明悟,那就是可能需要在祭壇中進行類似的活祭,才能激活這些符文,從而得到下一步的線索?
或許,我可以控制着遊戲的角色,通過擊殺村民來進行這樣的邪祭儀式?
如果放在其他遊戲中,殺死遊戲裏的怪物或者人形NPC,這完全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我曾經幫人代練一個網游角色,在一周內殺死的NPC估計有幾十萬個,可是這樣要我直接殺死無辜村民來通過遊戲關卡的設置,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當然,之前也有諸如《喋血街頭》這樣宣揚極端暴力和對路人無休止虐殺的反人類遊戲,這種遊戲即便是在西方國家也是飽受爭議,一度成為各國禁止銷售的對象。
在國內,雖然沒有遊戲和影視的分級制度,對於遊戲的暴力或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像這樣要玩家虐殺平民進行祭祀的情節設置,完全是聞所未聞。
一個生活在和平環境下的普通人,就算在遊戲世界中殺死了無數的怪物,可遊戲的世界觀必定是告訴我們,殺死這些怪物或NPC是為了拯救什麼或者保衛什麼,就算有暴力但導向也是正面的,因此殺死無數的怪物時只會感覺無聊和疲累,但不會覺得心理上不適應。真要血淋淋地殺死平民,儘管我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遊戲而已,還是總覺得十分彆扭。
反覆權衡了半天,我抽了好幾支煙,最後將煙頭狠狠地摁滅在煙灰缸中。
媽的,不就是殺死遊戲中的平民嗎?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猶豫這麼久?他們只不過是一些由二進制的0和1組成的虛擬角色,根本沒有生命和靈魂,我又不是在真的殺人,為什麼我要害怕?
或許是下意思地為自己的“懦弱”辯護,我強壓下心中的不適,開始控制角色在村寨中攻擊其他NPC。遊戲的打擊感和動作都做得十分到位,也不像一些網游那樣出招殺人時滿屏幕的光影特效,反而盡量在模仿現實中的戰鬥,顯得極為真實。
戰鬥的操控有些難,需要鼠標配合鍵盤的快捷鍵一起,我控制的傭兵角色可以使用匕首、短弩、飛刀等多種武器,也可以使用在遊戲場景中撿到的武器和道具,這一點可以說和現實差不多,不像很多遊戲那樣從怪物身上爆裝備。
當我殺死第一個遊戲NPC時,是使用匕首劃開他的喉嚨,我甚至能夠看到血液流出,有時候還會有血液濺射到屏幕上,儘管沒有任何特效,可是這血液飆射的效果,卻比任何特效都要真實和震撼。
這突如其來的死亡讓周圍的人都驚呆了,也讓我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就像自己真的結束了一個生命一樣。
我甩甩腦袋,將這種奇怪的想法甩出去,趁着遊戲中的村民停止了動作,控制着角色立刻開始攻擊第二個NPC。
這是一個老年男子,或許是我心底還保留着一分不願殺死婦孺的念頭,儘管我知道他們只是虛擬的NPC,可是選擇下手的對象時,還是下意識地掠過了這些更好殺的對象。
老年男子的胸口被我連續刺了幾刀,讓我驚訝的是,他最後竟然用雙手死死拉住我的匕首鋒刃,讓我不得不放棄了這件武器。
其他人已經反應過來了,有的開始逃散,有的年輕男子卻充滿了仇恨地撲了過來。
我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這個地方不是很好的攻擊場所,我只能在用背包中取出的弩箭射殺離我最近的一個男子后,就被蜂擁而上兇悍不畏死的村民追得落荒而逃。這些村民十分團結,雖然手中的武器大多都是鋤頭和釘耙,但以我的戰鬥力,卻也架不住人多。
我被一群先前還很平和的NPC追趕,最後因為對地圖不熟悉,被堵在一條死胡同里……
很快,我被NPC們用鋤頭釘耙活活敲掉最後一絲血,然後死亡。
我控制的角色死亡后,我沉默了一陣,感覺就像是自己經歷了一次生死一般。而且,在殺死這三個NPC后,我心中一半是殺人後的恐慌,另一半卻是隱隱的興奮,這讓我有些不寒而慄。
這是我第一次玩遊戲有這種感覺,之前在其他的遊戲中殺死人形怪物,加起來怕是有幾十萬個,卻從來沒有一次給我如此震撼和真實的感覺。
我冷靜了一下后,想想還有五萬元尾款沒有收到,於是強制壓下心中的不適,重新開始遊戲。我只要掙到那筆不菲的測試費就夠了,其他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去追究。
還好這是數據保存在遠程伺服器的弱聯網單機遊戲,我返回上一個存檔的進度,再度來到這個羌族寨子。
這一次我沒有明目張胆地去殺死其他NPC,而是選擇了依次將寨子中的七個孩子帶到祭壇附近。
這個環節完成得很順利,帶到祭壇附近的孩子不哭不鬧,也沒有一個逃跑,很明顯,這應該是一個正確的過關方式。
這遊戲的設計者一定是個心理陰暗的變態。我暗中罵了一聲,最終還是對金錢的渴望戰勝了心中的不安,靜下心來,不顧騙來的七個小孩的哀求,冷酷地舉起了屠刀——我在心底不停地暗示自己,反正這只是個遊戲而已,都是虛擬角色,我並非真的是在殺人……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中突然一痛,似乎有什麼珍貴的東西一下失去了。
果然,七個孩子倒地后,彙集的血液點亮了祭壇,我按照提示將七具屍體一一擺放在七塊石頭上。這些屍體很快像蠟一樣融化,變成了黃色的屍水,然後滲透填滿了祭壇的縫隙。
祭壇中間的白色羊頭骷髏的眼睛突然亮起兩點幽藍的火焰,羊頭的口緩緩張開,裏面是一顆還在跳動的有七個竅的心臟,這就是第七件任務道具。
但我完全沒有過關的喜悅,反而陷入沉思:為什麼遊戲會做得如此血腥?為什麼明明是在遊戲中做這些事,卻沒有往日殺怪物那樣的無所謂,而是心中黑暗的情緒會被撩撥起來?
幾乎是在同時,我感覺到胸口一熱,仔細查看時,發現是那枚從十二歲開始就一直佩戴的白色石頭在反常地發熱。
我腦子裏轟的一下劃過一道閃電,然後在閃電下方依稀看到一個巨大的青銅王座孤零零地安放在石頭祭壇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斜躺在王座上,雙手的動脈都似乎被人劃開,鮮血不停流出,一點點滲入青銅王座之中……
我極力想要從腦子中驅除出這個幻象,可是那幻象卻更加清晰了,我終於看清了那個小孩兒的臉,那是我,十幾年前的我……
我臉色蒼白地抬起雙手,在手腕的部位,有兩條淡淡的傷痕,十二歲以後它們就存在了,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出現的。
難道說,那不是夢或者幻覺?十二歲的我,曾經真的被安放在祭壇之上的青銅王座中,像被我在遊戲中殺死的孩子一樣,成為血祭的祭品?
我突然有一種衝動,就是馬上打電話回家,問問我爸媽當年我昏迷那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想着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對我十二歲那年的事情諱莫如深,我知道就算我問了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現在,掛在我胸口平靜了十幾年的石頭居然會反常地發熱,這難道預示着我在遊戲中的決定真的錯了嗎?或者說,又有什麼奇怪的事情會找上我?這讓我心裏有些壓抑,卻找不到任何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