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果
第8章白果
《中國藥典》說,白果性味甘、苦、澀、平;有毒。歸肺經,縮小便。用於痰多咳喘,帶下白濁,遺尿尿頻。據聞舊時女子出嫁,要服一顆烤熟的白果,如此才沒有如廁之憂。它撫平了新嫁娘的忐忑不安,也寄託着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冀。
濱城的天空果然比江城藍。
那種藍里透着清爽,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一朵雲,不遠處就是海,海水轟隆轟隆地拍擊着海岸,這浪像是被什麼拴了起來,無數次衝過來,無數次又被拖了回去,孟小阮總疑心它發起怒來掙脫了束縛,將沙灘的人一起卷到海底。
岸上有塊碩大的礁石,底部寬上部窄,當地人都管它叫香爐石,有導遊帶着遊客講解這塊石頭的歷史,孟小阮也湊上去聽了一耳朵。
說是當地有個漁民在這礁石附近發現了一隻藏着珍珠的老龜,漁民取了珍珠發了大財,後來想起這礁石的功勞,每每回來祭拜,這個地方的香火漸漸旺盛起來。
遊客聽完都跟着拜了拜,希望這塊礁石能保佑自己財運亨通。
經常有人習慣走到哪兒拜到哪兒,求這個求那個,孟小阮總在琢磨,萬一哪天實現了,到哪裏去還願呢?還是說乾脆對每一個拜過的都重新再拜一次。
她也跟着拜了拜,嘴裏低聲祈禱:“求你指引我去個好吃的飯店吧。”
身後有人一聲輕笑,那樣熟悉,孟小阮有些難以置信,不敢回頭又忍不住回頭,確定了,是晏禾。
她有些雀躍,雖然竭力控制着,嘴角還是忍不住牽了起來。
晏禾向她解釋:“我過來開會。”
他確實是過來開會,但這個會議沒必要他親自來開,往年都是藥房的採購過來,還是聽丁穗說孟小阮去濱海度假,才臨時起意來的濱城。
孟小阮眉眼一彎:“那巧了。”
是很巧,晏禾只不過是來海邊轉轉,看能不能碰到孟小阮,沒想到真的在礁石旁看到了她。
他們沿着海灘往前走,看到有老人拿着大網往海里兜,過了一會兒網一收,拖上來十來條銀魚。
一條條大概也就跟筷子差不多長短,瘦瘦的,像梭子一樣,老人把魚丟進了桶里,又下了一網,這一網沒撈到魚,倒撈到了一枚小小的海貝。
“聽說退潮的時候能撿到鮑魚呢!”
孟小阮躍躍欲試,也準備到退潮的時候好好撈一筆。
再往前就是一個個飯店,主打海鮮,孟小阮進去瞧了瞧,客人不太多,老闆娘極其熱情地把孟小阮讓進去。
“妮兒,吃點啥?”
老闆娘長了一張圓胖的大臉,眼睛不大,笑起來憨憨的,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我們這裏的海鮮都明碼標價,放心吃,絕不坑。”
最近這樣的報道太多,好多遊客進了飯店都心懷忐忑,孟小阮的荷包又不怎麼鼓,先去看了菜單,果然明確寫了價碼。
於是用目光示意晏禾,就在這兒吃吧。
另一桌坐了個中年男人,跟前放了一大盤花蛤,他放下筷子捂了下腮幫子,轉身去吧枱里拿了一瓶葯,倒出來兩粒就着酒吃了。
老闆娘罵了一聲:“喝,喝,你大白天喝什麼。”
男人罵罵咧咧地回了一句:“牙疼啊,喝點酒還能舒服點,你個死婆娘就盯着我幹活,就是驢馬也得給個撒尿睡覺的工夫吧?”
老闆娘跟孟小阮和晏禾解釋:“我們當家的。”又說,“我們家的花蛤可新鮮了,我們自己也吃,給你們來一盤?”
倆人點了菜,孟小阮去看水箱裏的魚,江城不靠海,孟小阮見的都是江魚,看到海魚覺得很新鮮。
老闆娘見她好奇,特意撈上來給她看:“今天早上剛從海里打出來的。”
這魚長得像個盤子,頭上是兩隻綠豆大小的眼睛。
孟小阮好奇地戳戳了魚背,問老闆娘:“好吃嗎?”
“好吃呢,肉可嫩了,”話沒說完,老闆娘把魚往地上一砸,丟在秤盤上一稱,“508一斤,一共一斤四兩,零頭給你抹了,就算700吧。”
不是……孟小阮有點傻:“我沒打算點啊,我就問問。”
老闆娘的笑臉一下子變了,叉着腰罵:“你不吃你問什麼?我這魚已經死了賣給誰去?反正我不管你要不要,錢你必須得給,我開店這麼多年,還沒有人敢在我這裏吃霸王餐!”
還能這樣?孟小阮急了,越急越說不出個什麼,老闆娘把魚丟進了盆里,問孟小阮:“蒜燒還是醬燉?”
七百的魚啊……她的心在滴血,還蒜燒、醬燉,孟小阮真想把老闆娘蒜燒了。
老闆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抬起胳膊秀了秀緊實的肌肉:“怎麼著,想鬧事?”
還是晏禾接了一句:“蒜燒吧。”
老闆娘這才氣哼哼地把魚端進了廚房。
孟小阮氣急了,坐回到座位上,幾乎立馬要打電話給工商局。
晏禾按住她:“人家明碼標價,你能說什麼?”
孟小阮不服氣:“我沒想要啊,我就問問。”
“誰能證明?”
孟小阮不作聲了,這種事真的不好證明,晏禾和她是一起的,他的證詞很難被人採信,其他兩桌客人都一副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肯定不想招惹事端。
孟小阮還是不甘心:“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晏禾笑笑:“算了吧,算我的。”
對這事孟小阮很較真:“算誰的也不行啊,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這家店太過分了,用這招不知道坑了多少人。”
這700的魚端上來,刺倒只有脊椎一根,可肉既不鮮也不嫩,嚼在嘴裏簡直像是牛皮。
晏禾嘗了一筷子:“不好吃。”
“唔。”孟小阮應了一聲,埋着頭使勁吃魚。
“別吃了。”
“700呢!”孟小阮幾乎一個人吃掉了一整條,“撐死我也得吃完。”
花蛤倒挺新鮮,白灼蝦做得也很好,就是這魚太讓人上火了……
這一餐還沒吃完,那邊老闆忽然喊了一聲,人歪在桌子上,臉上紅得像下了鍋的螃蟹,豆大的汗珠滾下來,手無力地捂着心臟,一直在哼哼。
老闆娘嚇得一把扶住他:“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她已經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想去撥120,又怕老闆沒人照顧,只好罵吧枱的收銀:“你是死人啊,快打急救電話!”
晏禾站起來,繞到吧枱,視線在藥品略停了停,走過去:“我是醫生。”
老闆娘稍稍鎮定了一些:“那你給我男人看看,他平時身體挺健康的啊。”
晏禾只看着她微笑,沒有進一步行動。
老闆娘頓時反應過來了,咬咬牙:“魚錢我不要了。”
晏禾這才指導她:“手壓住他的舌根,指尖觸到扁桃體。”
老闆娘也顧不得洗沒洗手,將手塞到了老闆嘴裏,老闆一陣乾嘔,刺鼻的嘔吐物噴了一地。
吐完,老闆的臉色好了一些,人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只是還趴在桌上沒有力氣。
晏禾交代了一句:“送醫院洗胃吧。”
過了一會兒,救護車到了,急救人員把老闆抬了上去,老闆娘也跟了過去,晏禾交代了急救人員幾句,又折了回來。
店裏只剩下一個收銀員。
孟小阮結了賬,除掉魚錢,也就二百多一點。
孟小阮在心裏一陣歡呼,出了飯店才問他:“那老闆究竟是什麼病啊?看起來挺嚴重的樣子。”
“他這個其實是雙硫侖樣反應。雙硫侖是一種戒酒藥,服用這種葯之後,即使少量飲酒,身體也會產生嚴重不適感。”
孟小阮不太明白:“那老闆吃了戒酒藥?”
“你記得我們進店之後,老闆說牙疼吧?”
孟小阮點點頭。
“我看過他吃的葯,是甲硝唑。”
甲硝唑治牙疼孟小阮是知道的,她之前牙疼的時候也吃過。
“服藥期不能喝酒,藥品說明書上明確寫明了,這老闆大概沒注意。所謂雙硫侖樣反應,指的是甲硝唑和酒精相互作用產生的反應,和服用了雙硫侖再喝酒之後的癥狀相似。”
晏禾告訴她:“甲硝唑能干擾乙醇的氧化,加強乙醇的作用。通俗點說,就是原本只喝了一瓶酒,但能達到了喝兩瓶酒的效果。”
猶豫了一會兒,孟小阮問他:“那老闆不會有事吧?”
晏禾拍拍她的頭:“沒事,他的癥狀其實不是很嚴重,搶救又及時,甚至都不用住院,在醫院洗個胃就好了。”
說到這裏,他又嚴肅地警告孟小阮:“他這是不嚴重的,但你也不能輕視,藥物過敏嚴重的會導致休剋死亡。所以你吃藥之前一定要詳細閱讀說明書,時刻謹記服藥的禁忌。”
孟小阮很是崇拜:“你不是中醫嗎?中醫還懂這個……雙硫侖樣反應啊?”
“只要帶個醫字的都懂。”
想到省下了700塊,孟小阮開心起來:“走,咱們吃哈根達斯去!”
回到賓館,孟小阮輸入了海鮮店的名字,這才發現這家店已經不止一次用這種方式宰人了,遊客大多敢怒不敢言,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被宰了也忍氣認了,只能到網上發帖吐吐槽。
好在微博上有個做旅遊餐飲黑名單的博主,孟小阮私信了博主,由於情況未經核實,這家店被列到了疑似宰客名單中。
做完這一切,孟小阮舒了口氣。
等到傍晚,孟小阮收到了晏禾的微信:“去撈一筆吧。”
孟小阮這才想起來,她打算退潮的時候去撿鮑魚的。
晏禾訂的賓館離孟小阮住的地方不遠,孟小阮下樓之後特意去日雜商店買了個碩大的塑料水桶,桶有點沉,她拎得有點吃力,又覺得得意,跟晏禾顯擺。
“用來裝鮑魚。”
晏禾只是笑:“嗯,挺好,有備無患。”
立了秋,天已經有了一絲絲涼意,銀杏樹的葉子已經變成了黃色,地上還落了一些橢圓形的果子,孟小阮撿起來,和朱古力豆的個頭差不多,青中帶着黃。
她伸手捏了捏,捏不動。
拿起果子,她問晏禾:“是葯?”
她知道銀杏果又叫白果,江城有道菜就叫白果鴨。
晏禾點頭:“《三元延壽書》中說‘生食解酒’,但其實生食白果如果過量,容易中毒。有個治療小兒腹瀉的方子,拿兩個白果,一個雞蛋,將白果去皮研磨成末,把雞蛋打一個孔,將白果末裝入雞蛋中,燒熟了食用。”
“管用?”
“沒用過。”他斟酌了一下,“我不太建議大家用偏方,或者乾脆照搬醫書裏面的方子。人同方不同,還是要根據患者具體情況來用藥。常常有人誤用至中毒,這是因為不了解藥性,方子上寫多少,自己就去抓多少,甚至有時候擔心藥性不夠,隨意刪減分量。而且有些中藥店沒有專門的藥劑師,這就又缺少了一道把控。”
他又補充了一句:“像你那個買通草的同事就是,通草再好,也不能一次買個一斤半斤的,俗語說是葯三分毒,是有一定道理的。”
孟小阮將白果丟到垃圾箱裏,大概是旅遊城市的緣故,濱城的馬路非常乾淨,長長的柏油路,路旁種着整齊的道旁樹,銀杏葉落下來,很快有清潔工清掃乾淨。
空氣里是大海的咸腥味,路邊有小販賣一種像海星的瓜,橘黃色的皮,看着十分招人喜愛,孟小阮沒見過,心想問問,有了上午吃海鮮的經驗,又悄悄把腿縮回來了。
“別買,”晏禾阻止她,“其實就是一種南瓜,結果的時候用模子套住,長出來就是這樣了。”
南瓜能當水果吃嗎,必然是不能的,所以這又是個坑。
孟小阮有點好奇:“你怎麼知道的?”
晏禾的神色略有點不自然:“其實畢業那年,我來過這裏旅遊。”
所以晏禾被騙過了?
實在想像不出晏禾切瓜時的表情,孟小阮有點想笑。
晏禾也笑起來:“當時我真的以為是本地的特產。”
過了橋,就是海灘,想到心愛的鮑魚,孟小阮心裏的小花次第開放,瞬間開出了一個繁茂的花園。
“這邊有帶料加工的海鮮店吧?要我說,鮑魚還是清蒸好吃。清蒸來一盤,放上蒜蓉和粉絲蒸的來一盤,紅燒的再來一盤,”她問晏禾,“這就差不多了吧?”
於是她又有些發愁:“那剩下的怎麼辦呢?用海水暫時養起來好不好?”
晏禾不作聲,示意她往遠處看。
海灘上密密麻麻的人,幾乎到了腳抬起來就落不下的程度,大家都彎着腰在海灘摸着,有摸到的驚呼一聲,沒摸到的就繼續翻找。
孟小阮的嘴巴張得幾乎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想想也是,這消息又不是獨家的,附近的人都知道退潮的時候能摸到海貝、鮑魚之類的海貨,有事沒事都過來湊個熱鬧,這麼多人,即使成噸的鮑魚也不夠分的。
孟小阮瞬間失落了。
再想想帶來這麼大的桶,她尷尬得直捂臉,然後有些羞惱地看了看晏禾:“你早知道對不對?”
晏禾當然早就知道,見到孟小阮拎了這麼大的水桶時,他確實驚訝了一下,怕她尷尬才一直沒說。
他安慰她:“你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晏禾拿了個透明的小圓盒回來:“送你。”
盒子裏是一隻水母。
“哪裏來的?”她踮起腳看了看,人太多,她只能看到一個個人頭。
“變出來的。”
這顯然是逗她的,孟小阮接過水母仔細看了看,很漂亮的圓腦袋,身子纖長柔軟,在水裏蕩來蕩去。
她把盒子放到水桶里:“過去看看能不能撿個漏?”
她學着別人的樣子,彎着腰在沙子裏摸來摸去,摸了半天只摸到了一枚貝殼,倒是晏禾捉到了一隻小螃蟹。
身子比一元硬幣還要小一圈,連爪子都嫩嫩的。
兩個人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這隻螃蟹身上,直到人群散去,也沒再撿到別的海產品。
倒是有人過來問孟小阮的水桶賣不賣。
悻悻地走回去,就覺得返程有些長了。
路燈光柔和而綿長,這燈是當地的特色,說是前任市長親自設計的,當地人為了感念市長的政績,就用市長的名字命名這路燈。
孟小阮拖着碩大的桶,碎了滿腔的自尊,想想又覺得好笑,伸手戳了戳螃蟹的后殼。
“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殼這麼軟,叫軟軟吧。”
那螃蟹煩她,拿眼睛白了一下,橫着身子爬到了角落裏。
“明天我要去開會。”
孟小阮“哦”了一聲。
晏禾告訴她:“晚上等我一起吃飯。”
孟小阮又“哦”了一聲。
於是一路無話,直到分開,孟小阮長久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感到了夜風的涼意,才進了賓館。
回去沖了個澡,又跟爺爺通了個電話,拿着遙控器按開電視,播的是檔綜藝節目,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
她給晏禾發微信:“你住的客房在最裏面嗎?”
隔了一會兒晏禾回復她:“怎麼?”
她想起爺爺的理論:“最裏面的房間不好的,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對這點深信不疑,只要住賓館,肯定不選最裏面的房間。
晏禾回她:“是最裏面,沒關係的。”
她擔心起來,穿好了衣服,去了晏禾住的賓館,到樓下才給他打電話:“出來下。”
晏禾剛洗過澡,身上帶着水汽,頭髮沒吹乾,還有些濕。
他走過去,先遞給她一瓶花露水:“這裏蚊子特別多。”然後問她,“有事嗎?”
孟小阮從衣兜里摸出一柄桃木斧頭遞給他:“放在枕頭底下,辟邪。”
所以她跑過來就是這麼點事?他其實在騙她,他的房間根本不在最裏面,因為她總神神道道像個小神婆,所以他故意這麼逗她,想聽聽她接下來要怎麼一本正經地胡說。
沒想到她急得到這裏找他。
心裏有些自責,他接過桃木斧頭收起來,跟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孟小阮說不用:“很近的,轉個彎就過去了。”
他堅持:“很晚了,不安全。”
經過一個賣魚糕的攤位,她探着腦袋在看,一副幾乎要黏上去的樣子,磨磨蹭蹭地打聽這魚糕好吃不好吃。
他沒辦法,最後給她買了兩串,她要求抹上厚厚的辣椒醬,咬一口辣得嘶嘶直吐舌頭。
他對她說:“這種道邊的零食要少吃,不衛生。”
她乖乖點頭,吃得依舊開心。
到了賓館門口,他跟她道別,依舊還是不放心:“辣椒要少吃,刺激腸胃。”
她的嘴被辣得通紅,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嘴裏吹着氣,臉上卻笑,心滿意足地咬一口,嚼起來,還是辣,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可憐巴巴的樣子。
他伸手揩掉她嘴角的辣椒醬,四目相對,心化成了水。
他忽然有了做父親的心情,這樣一個女孩子,乖巧的時候雖然多,偶爾又露出一點小狡黠,像一隻小狐狸,上一刻還在軟軟地賣着萌,下一刻就不知道鑽到什麼地方做件小小的壞事。
他想,她若做了壞事,他是情願兜着的。
晏禾所在的中醫藥協會有個中醫,年紀比晏禾大,女兒已經十六七歲了,可他還是把女兒當小孩看,出門的時候囑咐她看車,晚一點歸家都要出門去接。
他那時不懂,此刻卻明白了。
臨了他囑咐她:“明天別往遠地方走,就在這附近轉轉,我晚上來接你。”
她乖乖地應了,心裏在琢磨明天去哪裏玩好。
第二天早上,孟小阮約了車,去了極地海洋館。
濱城的極地海洋館,據說是全亞洲最大的,遊客如織,孟小阮排了近兩個小時的隊才買到票。
她專往企鵝區看,黑外衣白肚皮,她從小就喜歡得很。
親眼見到了,隔着玻璃拿着手機跟企鵝自拍了一張,準備發朋友圈,才想起來晏禾不讓她往遠了走,她有點心虛,極地海洋館離她住的賓館,打車也要四十分鐘的路程,似乎是有點遠……
於是在選擇何人可見的時候,她特意漏掉了晏禾。
出了門,在紀念品店裏,孟小阮買了頂印着企鵝的貝雷帽,又買了一個鑰匙扣。
早早回了賓館,等到晏禾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孟小阮換好衣服下了樓。
遠離了她爺爺的視線,孟小阮終於可以穿她喜歡的衣服,寬大的T恤幾乎拖到膝蓋,下身是哈倫褲,她在淘寶上搜了好久才找到這種拖着鐵鏈子的款式,頭上戴着上午買的貝雷帽。
這是釋放了心中的小惡魔嗎?
晏禾皺了皺眉,然後問她:“今天去哪裏了?”
孟小阮的眼神一閃,笑眯眯地打馬虎眼:“也沒去哪裏,就在附近轉了轉。”
晏禾帶她去的店不太大,甚至招牌都不怎麼明顯,店裏生意倒好,老闆迎過來問晏禾。
“東西現在做嗎?”
“做吧。”
菜端上來,一盤蒜蓉粉絲蒸扇貝、一盤烤生蚝、一盤清炒木耳菜、一盤清蒸鮑魚,最後上來一盤水餃,鮁魚餡的。
為了保持海鮮最原始的鮮味,一般海鮮店的做法都是水煮或清蒸。
孟小阮嘗了一口鮑魚,幾乎鮮掉了舌頭。
她忍不住讚歎:“好新鮮啊。”
“我買的,”晏禾告訴她,“這附近有個水產市場,我早上走之前讓店家給我留了最新鮮的。”
他當年過來旅遊的時候,曾經幫水產市場的老闆瞧過病,沒想到老闆還記得他,主動給他選了最好的。
店裏的人幾乎都點了扎啤,孟小阮有點饞,弱弱伸出一根食指:“來一杯?”
想到晏禾說過的話,她又把手指頭縮回去:“唉,算了。”
她又掩飾了一句:“都說吃海鮮不能喝啤酒,會引發痛風的。”
“確切地說,吃海鮮喝啤酒會增加痛風的風險。海鮮中含有嘌呤,如果身體中的嘌呤不能及時代謝,最終會形成尿酸,尿酸濃度過高才會引起痛風。但其實海鮮的嘌呤含量還沒有動物內臟高。”
孟小阮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扎啤上收回來,夾了個餃子,咬一口,湯汁濺出來,她第一次知道鮁魚餃子居然這麼好吃。
她埋着頭專心致志地吃着餃子。
晏禾吃得很少,倒把孟小阮比成了一隻饕餮。
她有些不好意思,把生蚝往他跟前推了推:“生蚝也挺好的。”
晏禾忽然問她:“今天去海洋館了?”
孟小阮嗆了下,默默伸手將帽子藏在了身後。
露出了尾巴才想起來藏?
晏禾失笑:“丁穗跟我說的。”
孟小阮這才想起來,她發朋友圈的時候,忘記了屏蔽丁穗。
她有點懊悔,伸手拿出那個企鵝鑰匙扣來:“給你買的。”
其實不是,她買這個是因為自己喜歡,現在拿出來有些肉疼,那企鵝做得極其精緻,甚至能分辨出一根根羽毛,一隻也不過三寸高,圓滾滾的,憨態可掬。
她嘴上說著,去拴在晏禾的鑰匙上,怎麼看怎麼覺得捨不得,幾乎咬碎了牙,想了想,最後假裝說了一句:“唉,不太好看呢,要不以後我再給你買一個吧?”
晏禾一把奪過鑰匙,收進了兜里:“挺好的,我很喜歡。”
她捨不得又不得不舍的樣子太有趣,兩腮一鼓一鼓的,目光有些委屈地落在生蚝上,又悄悄地去瞄他的衣兜,最後吐了吐舌頭,唉聲嘆氣地認了命。
飯吃得太撐,倆人在附近散步,前面是夜市攤子,人聲嘈切。
裏面幾乎什麼都有,從廚房的洗碗巾到身上裹着泥巴的假古董。
孟小阮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看過去,夜色降下來,看不清攤主的臉,她就不怎麼緊張,偶爾還會跟攤主討價還價一番。
看了一圈,其實最終什麼都沒買。
她說起來:“以前我們學校門口也有夜市,我買了一條裙子,特別長,可便宜了。結果拿回去在燈下一看,兩個肩……”
她比量了一下位置:“一個寬一個窄。”
她笑起來,雖然一個肩膀寬一個肩膀窄,她還是穿了。
她家裏條件不錯,小時候孟爺爺的工資幾乎都用在了她身上,她父母雖然跟她不親,但也會寄錢回來,從小她只要想吃的東西,就沒有吃不到的。孟簫工作之後,每月都會準時給她打一筆零用錢。
但她從小就很乖巧,實在貴的東西,再想要也不肯開口,爺爺那麼喜歡植物,她少花一點,爺爺就可以多做一些研究。
晏禾送她到賓館,跟她說:“明早我們去看日出好不好?”
這附近有座山,並不高,叫黃牛嶺,孟小阮應了下來。
因為要看日出,孟小阮三點就起來,整個城市一片黑暗,晏禾等在樓下,手上搭了件大衣。
雖然中午的陽光照舊刺眼,一早一晚已經有了秋意,孟小阮來的時候沒帶厚衣服,早上出來也只穿了件長袖外套。
晏禾將大衣抖開給她搭上,他穿起來也就剛過膝蓋,搭在孟小阮身上,幾乎快拖到了腳踝。
孟小阮跟他說:“我聽說如果一段時間運氣不好的話,去爬個山看下日出就能轉運。”
她最近遇到的事情不能簡單地歸結為運氣不好,她想,如果她的性格可以變得更圓滑一些,人更強硬一些,或許今時今日就是另外一個樣子,可是她已經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怎麼辦呢?再改變也是在原本的基礎上小修小補,終究成不了她理想中的樣子。
孟小阮的事,晏禾是知道一些的,儘管她從不在他跟前抱怨,可自從《佳期入夢》多了個主持人,她從電台回來以後,笑容就越來越少了。
成長之痛就在於任何人都不能幫你,要經歷風霜雪雨,要披荊斬棘,要一路廝殺滿身鮮血,要最終被歲月剝蝕掉稜角,最終成為湖海最不起眼的一塊鵝卵石。
但晏禾希望孟小阮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甚至直至老去垂垂暮年的時候,依舊是如此的,人生之難,不過是最後的最後,鏡子裏的自己,仍舊是自己罷了。
山道淺窄,有的時候晏禾還要拉孟小阮一把,她體力逐漸不支,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嘴上卻絕不喊累,終於登上了山頂。
山風獵獵,揚起了孟小阮的頭髮,她站在山頂,用手比了個喇叭,高喊了一聲:“啊……”
山谷回蕩,逐漸會成了一片聲浪。
天幕從黑色變成了深藍色,太陽從地平線上攀出來。
孟小阮問晏禾:“太陽像不像個紅蘿蔔?”
他不理解她的意思,然後看她做個手勢:“真想一下子把它拔出來。”
但它升起來了,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強烈的光線噴薄而出,身後還是暗的,但眼前已經亮起來,一明一暗之間,所差的不過是一個轉身。
然後孟小阮看清了樹,看清了山花,看清了低回的燕子,看清了空氣中飄浮的塵埃。
靜極了,山風彷彿也停住了,她能聽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聲音,她張開雙臂去擁抱晨光,人生第一次感覺這樣巨大的驚喜,這種驚喜是生命賦予她的,是活着賦予她的,是突破黑暗的藩籬賦予她的。
晏禾站在她的身後,抬頭看着天空,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萬物又開始了一場新的輪迴。
良久,孟小阮說道:“我想到一句詩——”
“我需要,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
晏禾其實想到的是另一首: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下山的時候,山腰的寺院響起了鐘聲。
孟小阮和晏禾繞過去,過了山道是高高的石階。
孟小阮和他打賭:“你猜台階是奇數還是偶數?”
“我猜是奇數。”
“這麼肯定?”孟小阮不信,“那我就猜偶數。”
“1、2、3……”
一級一級踩上去,到53為止。
果然是奇數。
孟小阮疑心晏禾來過,晏禾告訴她:“你聽過五十三參,參參見佛的說法嗎?”
孟小阮沒聽過。
“據說觀世音菩薩身邊有一個善財童子,善財童子學道的時候拜了五十三個師父,最後拜到觀世音菩薩門下,才修成正果。你看——”晏禾給她指了指廟門,“觀音閣,這是觀世音菩薩的道場。”
寺院不大,只有兩進房屋,第一進就是大殿,打掃的沙彌念了聲佛號,讓孟小阮拈香。
孟小阮捏着三支香拜了,晏禾卻只站在殿外看。
孟小阮有些不解:“上次在廣祿寺,我看你給你媽媽誦經來着,原來你不信佛嗎?”
他手上還戴着佛珠,偶爾閑時還會抄幾頁佛經,孟小阮以為他是個佛教徒。
“那是我父親的遺願。”晏禾告訴她,“其實我母親活着的時候,我父親也只是在家裏祭奠,從來沒見他去寺院燒香念經。”
他父親留下的遺願就這麼一個,他當年既然答應了,就認真履行。
十四年裏,他抄了幾百卷經書,每年母親祭日之前,都要在寺院裏修行。
大概時間還早,寺里沒什麼香火,洒掃的沙彌留他們吃飯:“既然來了就是客,在膳堂用了早飯再走吧。”
他留得真誠,孟小阮就留了下來,她其實有些不好意思,以往在寺院裏留錢可以,留飯是萬萬不行的。
膳堂也小,裏面擺了兩張桌子,一張桌子上圍了一圈孩子,大的十一二歲,小的三四歲,有幾個有明顯的殘疾。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端着飯盆進來,見到兩個陌生人也不詫異,指了指碗櫃:“那邊有碗筷,施主自取吧。”
隔了一會兒,一個方丈模樣的人進來了,看起來七十來歲的樣子,人很清瘦,一雙眼睛裏有看淡世情的通達。
他招呼了孟小阮和晏禾一聲:“老衲是這裏的住持,法號明達。”
早餐不過是饅頭、粥和醬豆子,很簡單。
孩子們倒不吵,老老實實地吃飯。明達見孟小阮一直看這些孩子,解釋了一句:“他們都是棄嬰。”
黃牛嶺那邊就是開發區,外來打工的年輕男女生了孩子,養活不了就丟在了觀音閣門口,老方丈就把孩子撿了回去,有的孩子還先天殘疾,他用了心,好不容易拉扯這麼大,現在年紀大了,漸漸有些吃力。
但他只要活着一天,就會繼續把他們養大。
說起孩子們,他有些憂心:“健康的孩子還好,能上學讀書,殘疾的學校不收,寺院裏除了佛經也沒什麼讀物,孩子們一天天就在山裏亂跑。”
正說著,最小的那個忽然捏緊了喉嚨,臉色有些發青。
孟小阮衝過去,一把將這孩子抱起來,問其他孩子:“怎麼了?”
這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一個膽子大一點:“好像噎到了。”
孟小阮看了眼桌上的醬豆子,這點常識她還是知道的,小孩子被異物嗆到,要用海姆立克急救法進行急救。
手法她並不熟,單手拍了拍孩子的後背,晏禾接了過去:“我來吧。”
他將孩子頭朝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掌心扶着孩子頸部,另一隻手用掌根使力,拍了幾下,不一會兒,半個豆子從孩子的嘴裏吐出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晏禾把孩子放下,幾個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其中一個膽大的比了個點贊的手勢:“你好厲害啊。”
明達方丈也表達了感謝。
晏禾提醒他:“孩子太小,很容易嗆到,吃東西的時候要注意一些。”
明達方丈問他:“施主是大夫嗎?如果是的話,能不能給這個孩子看看病?”他拍了拍那個十五六歲少年的肩膀,“他最近半夜總咳嗽。”
少年有些羞澀:“沒事的,也不常咳嗽,有時候一聲半聲的,就是有點胸悶。”
晏禾示意他伸手,左右手診過脈,沉吟片刻:“脈有些細。”
“張嘴。”
他又看了看少年的舌苔。
晏禾問方丈:“這孩子是不是很勤快?”
這群孩子中,少年跟方丈的時間最久,跟方丈的感情也最深,方丈年紀大了,做事情吃力,他就經常搶着做,做飯、劈柴、洒掃,一個人幾乎承包了整個寺院的工作。
方丈摸摸少年的頭:“這孩子是很勤快。”
“那就是了,他年紀小,身體還沒長成,過度勞累傷了胸絡。我給你開個方子,吃幾劑葯就好了。”又囑咐少年,“萬事不能強撐。”
他轉頭又給其他幾個孩子診了脈,有的體虛多病,有的身上有濕疹,他都給開了葯,細細囑咐注意事項。
孩子們嘰嘰喳喳着都很開心,等到孟小阮和晏禾離開的時候,牽着晏禾的衣角依依不捨。
出了門,方丈叫住晏禾:“能否借一步說話?”
這是有事要單獨跟晏禾說了。
孟小阮沖晏禾做了個捂耳朵的動作,轉頭去找孩子們:“我給你們疊葫蘆好不好?”
“我見施主醫術精湛,但心中似有猶疑,想為你開解一二。”
晏禾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在方丈看來,晏禾是極易讓人信賴的人,謙恭有禮,溫和淡然,但又極冷淡,你進一步,他退一步,總保持着一個疏遠的距離。
方丈斟酌片刻:“治病救人我是不懂的,但我覺得醫術以外應有醫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這是人所以為人的根本,我做何樣的人,如何在這世間行事,行何樣的事。道有不同,人有多樣。”
“如老衲我,我的佛道就是度世間可度之人。”
“施主有沒有想過你的醫道是什麼呢?”
他的醫道是什麼呢?他在救人的同時又在深深厭惡,給人以生機的同時又恨透人心,他矛盾,他鄙棄,他微笑着開出藥方,又冷笑着參透人性。
方丈嘆息:“施主應該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醫道吧?等施主找到自己的醫道,也就真正成為一個醫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