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蠶沙
第7章蠶沙
《本草綱目》說,蠶沙治消渴,癥結,及婦人血崩,頭風,風赤眼,去風除濕。都說春蠶到死思念才盡,那這蠶沙就是一場來過與愛過的憑證吧。
孟小阮一直比較認床,剛搬到金銀里的時候,她幾乎連續一個星期都沒睡過踏實覺,好不容易習慣了,又因為電台的事情心裏存了事兒,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她先是數羊,直到數出一片內蒙古大草原來,然後又幻想出一頭狼來,把羊一隻一隻都吞掉了,只剩下一片空蕩的草場。
丁穗發微信過來,她輸入法用不好,喜歡用語音:“阮阮,咱們一起歡快地擼串去呀!”
丁穗建了個群,名字叫“浪貨”。
群里加了晏禾和孟小阮,孟小阮真是對這個名字忍了又忍,直到有一天終於忍不了了,問丁穗能不能改個名字。
丁穗還很詫異,期盼着浪跡天涯的二貨,簡稱浪貨,不好嗎?
……是這個意思嗎?那為什麼不叫期貨?
就算浪貨是這個意思,加晏禾又是什麼道理呢,晏禾既不想浪跡天涯,又不二。
對這事,丁穗也能說出道理來,咱倆都是借住在這裏的,總不好把主人撇到一邊吧,反正晏禾很少用微信,當他是空氣就可以了。
孟小阮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直接在群里回復她:“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丁穗那邊很快回過來:“你不也沒睡咩。”
手機的屏幕光太刺眼睛,孟小阮乾脆開了燈,告訴她:“有點失眠。”
丁穗回復她:“數羊呀!”
孟小阮直嘆氣,她都數到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隻了。
晏禾在群里發了條信息:“數羊對中國人沒用,因為英語中sheep和sleep相似,數羊比較容易進行心理暗示。”
丁穗回了一條:“哇,葛格你還沒有睡覺咩?咱倆擼串去呀!”
孟小阮被這個“葛格”搞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那邊晏禾回復過來:“誰是葛格,不認識,我是Vincent。”
孟小阮笑趴,想了想把自己的微信名“軟軟的小阮”改成了Lily。
第二天,晏禾送了她一個枕芯。
孟小阮拿過來捏了捏,有點“沙沙”的聲音,裏面塞的好像不是棉花。
“是蠶沙。”晏禾給她解釋了一下,“蠶沙有助於睡眠。”
孟小阮抱在懷裏嗅了嗅:“是蠶和砂子的混合物?不會吧,砂子能枕嗎?”
她又用手晃了晃:“好像質地比較鬆軟。”又一想,她忽然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和夜明砂有什麼關係嗎?”
她知道夜明砂是蝙蝠屎,既然和這個蠶沙都是砂科的……
晏禾輕咳了兩聲:“是蠶的糞便。”
孟小阮頓時覺得這個枕芯有點燙手。
“很乾凈的,雜質已經篩掉了。”晏禾勸她,“蠶沙有清肝明目、緩解失眠的作用。”
想到晚上枕着一坨屎,儘管是吃桑葉長大的蠶寶寶的屎,那也是屎啊!
孟小阮覺得自己大概可能不是失眠那麼簡單了。
正想着怎麼謝絕這個枕芯,前院掀起了一陣吵鬧聲。
晏禾皺了皺眉:“我出去看看。”
孟小阮不放心,也跟着去了門口。
阿玉的婆婆正拖着阿玉在門外叫罵:“晏什麼大夫,你趕快給我滾出來,你個臭不要臉的庸醫,把人治壞就躲起來了嗎?”
眼見着路過的人停下來,阿玉婆婆的聲音更大了:“大家都給我評評理,我兒媳婦昨天在他們醫館抓的葯,昨晚吃完就流產了。哎喲,我的乖孫喲……”
見到晏禾,阿玉的婆婆猛地衝上來,一把跳起來揪住了晏禾的衣領,她個子矮,整個人幾乎吊在了晏禾身上:“你還我孫子,還我孫子!”
孟小阮有點傻,阿玉不是根本就沒懷孕嗎?
阿玉婆婆騰出一隻手去抓晏禾的臉:“我就說小白臉看病不靠譜的,你們別被他騙了呀,什麼狗屁名醫,獸醫還差不多,你平時都是給驢給馬治病的吧!”
孟小阮眼見晏禾躲不過,來不及多想,衝上去抓阿玉婆婆的手:“你先放手,放手。”
吊在晏禾身上也實在難受,阿玉婆婆鬆開手,轉過去抓孟小阮的頭髮:“小賤人,你說,你們究竟給我兒媳婦抓了什麼葯?我家裏可還有藥渣的,我去鑒定,我我……我去告你們!”
孟小阮被拽得頭皮發麻,幸好今天爺爺回老宅取東西了沒見到,她反手去按阿玉婆婆的手,眼睛去看阿玉:“究竟怎麼回事,你說啊?”
阿玉只躲在婆婆身後哭。
孟小阮急了:“阿玉,你不解釋,我可要跟你婆婆說實話了。”
阿玉婆婆扭過頭,滿腹狐疑地看了眼兒媳婦,更認定了孟小阮一肚子姦猾。
“天王老子啊,你開開眼吧,我們家命苦喲……我跟你們說啊,我大孫子被人打死了,我小孫子又被這個庸醫給害沒了,這是讓我們老趙家斷子絕孫啊……”
孟小阮見阿玉一直不說話,心漸漸涼了,只能死死地瞪着阿玉:“阿玉,昨天你明明說過你是假懷孕的,怎麼今天你們婆媳鬧到這裏說流產了呢?”
阿玉婆婆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你扯謊!她的肚子明明大起來了,怎麼會是裝的?來來來,大家都見識見識這兩個人啊,黑的說成白的,流產了愣是說沒懷,天理何在啊!”
她抬頭看了看房檐下的匾額,心裏估算了一下這片地得值多少錢,心裏有了計較。
“我孫子長大了是要讀博士做科學家的,會給國家做巨大貢獻的,你們害了我孫子的一條命,你們要拿多少錢來賠?”
終於說到正頭上了嗎,過來鬧一場就是為了錢。
“賠,賠什麼賠,一分錢都沒有!”
孟小阮氣急了:“阿玉,我們好心替你瞞着你婆婆,你怎麼能反過身來潑我們一身髒水。”
阿玉飛快地睃了孟小阮一眼,目光閃爍:“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懷孕怎麼可能是假的?全電台的人都知道我懷孕了呀,不信大家可以去問問食堂的領導,我上個月還請假做過產檢。我原本不想來看的,還是婆婆都說晏大夫看病好,我才來的……誰知道昨晚一劑葯喝下去,就見了紅,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七月的天原本悶熱難當,孟小阮卻覺得自己冷得發抖,這種冷像骨縫裏吹進了風,讓她渾身戰慄。
“你……你……你……”
她原本就不太會說話,氣得太過了,甚至結巴起來。
這落在阿玉婆婆眼裏,就是心虛的表現,她狠狠啐了一口:“臭不要臉的,賠錢,你們賠我們老趙家的孫子!”
一直沉默的晏禾緩緩開口:“聽我說。”
聲音並不高,卻帶着壓力。
嘈雜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連那個直跳腳的婆婆也閉了嘴,只拿眼睛翻了翻孟小阮。
他整了整被扯掉扣子的衣領:“這位阿玉女士,確實沒有懷孕。”
阿玉婆婆以為晏禾是為了說賠償的事,沒想到開口就是否認,氣得伸手指着晏禾罵。
“長得像個人似的,居然不說人話,阿玉,我們走,有地方給咱們說理去,我們去鑒定,去法院起訴你,讓你名譽掃地,讓你們醫館開不下去!今天能把我兒媳婦治流產了,明天就能治死人。”
孟小阮見她的唾沫幾乎噴到了晏禾臉上,擋在晏禾身前:“你去告,你去鑒定,奉陪到底!”
晏禾伸手拍了拍孟小阮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激動。
“想必我開的幾包葯你們還沒吃完,要鑒定是你們的自由,但是我要提前告訴你們一聲,我開的其實並不是葯,喝了不保胎只消暑。”
頓了頓,他說:“是酸梅湯。”
圍觀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鄰居,說別的他們可能都信,但說晏禾的醫術不好,他們絕不相信,聽到晏禾這麼說,有人乾脆笑起來。
“沒聽說喝酸梅湯流產的。”
阿玉和她婆婆的臉色頓時一變,很快,阿玉的婆婆又叫囂起來。
“你說是就是啊?萬一你在裏面摻雜了什麼麝香、紅花之類的東西呢?”
“每一份開出的方子,我這裏都有備份,至於你說我在裏面摻雜了麝香、紅花。首先,我與這位阿玉非親非故,昨天是第一次見面,我為什麼要謀害她的孩子?第二,我們的藥房有監控,抓的每一味葯都會記錄下來,不存在誤放的問題。如果你要調監控,我可以在警方介入的前提下,提供給你查看。”
阿玉的婆婆頓時哽住了。
還是阿玉在後面開口,聲音有些抖:“我和孟小阮有仇。孟小阮和她同組的庄素關係不好,她……她……她見我跟庄素關係好,所以心裏妒忌。”
心涼到一定程度,孟小阮倒冷靜下來了:“那我為什麼不去害庄素?況且,我也只是借住在這裏,有什麼本事讓晏醫生幫我害你?”
大概是謊話說多了,阿玉的聲音大起來:“你還說你沒害我!昨天在診室的時候,你明明使勁推了我一把,我的腰撞到了桌子上,當時我就覺得肚子不舒服,沒想到回家就流產了。”
阿玉的婆婆也反應過來:“對,對,就是你推的!我兒媳婦就是人太老實,當場就應該去醫院檢查。哎喲,我的乖孫孫啊……”
遇上這種胡攪蠻纏不知所謂的人,講道理是沒用的,孟小阮直接說:“那咱們還是去醫院吧,好好檢查一下‘流產’的原因。”
聽她刻意把“流產”兩個字咬得很重,阿玉瑟縮了一下,馬上又硬氣起來。
“孩子都沒了,怎麼檢查?”
事情又僵到了這裏,這婆媳二人是鐵了心要訛明夷堂一把。
孟小阮掏出手機來,不知道是因為憤怒燒的,還是被人心澆冷的,她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毫不退縮。
“那我報警了。”
阿玉的婆婆眼見着她撥通了110,伸手打掉了孟小阮的手機。
“天啊,怎麼不收了這作惡的晏家啊……”一巴掌朝孟小阮甩過來,“你們這些挨千刀的!”
晏禾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玉的婆婆並沒把晏禾放在眼裏,起先她拽晏禾衣領的時候,晏禾不是也沒拿她怎麼樣,沒承想她不管怎麼用力,都掙脫不了。
阿玉婆婆這樣的人,晏禾見多了,他不關心,所以也談不上生氣,任你打滾撒潑,我自冷靜以對,但見到她要打孟小阮,便真的有些怒了。
心裏怒極,臉上仍舊是副溫文爾雅的神情,甚至還衝阿玉的婆婆一笑。
手一遞,晏禾放開了老太太的手腕。
阿玉的婆婆頓時殺豬般地叫起來:“骨折了,骨折了,大家都看着呢,這個庸醫說不過我們,就要殺人滅口啊!”
晏禾退後一步拿出手機,不忘告訴阿玉的婆婆一句:“放心,我暫時不報警。”
解鎖后他打開一個文件,將手機的音量調到最高。
裏面是阿玉的聲音——
“我去醫院查過,兩側輸卵管都堵死了,不能生了。這事我一直沒敢告訴我婆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讓我老公和我離婚。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我想好了,等幾天,等我婆婆讓我幹活的時候,我就說孩子沒了,既然是她讓我幹活流掉的,她也就不能說我什麼。”
“你幫我求求晏大夫,求求他,瞞幾天就行……”
“嘩”的一聲,人群頓時沸騰了。
阿玉的臉又青又白,她怔怔地看着手機,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居然留了一手。”
她千想萬想,沒想到晏禾居然將那段話錄了下來。
阿玉的婆婆也傻了,她的手攥緊又鬆開,最後終於揚起,一巴掌扇在了阿玉的臉上。
“你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我們老趙家怎麼對不起你了,你要這麼害我!”
阿玉一言不發,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阿玉的婆婆眼見着錢沒要到,事情又鬧到沒辦法收場,也坐下來,拍着大腿大哭。
事情到這裏,大家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的人感嘆,有的人鄙視,還有一些看戲不怕台高的:“老太太,你這可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聽說要被拘留的,趕緊給你兒子打電話讓他過來給你送套衣服拿點飯錢,聽說那裏面不給錢沒飯吃。”
阿玉的婆婆只是哭,恨不得號到十里八鄉都聽到。
晏禾打電話報了警,阿玉的婆婆聽說警察要來,人站起來就想溜,奈何圍觀的人太多,她馬上捂住胸口。
“我……我上不來氣了,我……我心臟病犯了。”
圍觀的人打趣她:“別人心臟都在左邊,老太太你的心臟長得倒挺特別,怎麼靠右呢?”
阿玉只坐在地上,不動,也不說話,嘴裏腥咸一片,剛才婆婆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氣,把她的牙打出了血。
她有點想笑,人這輩子,圖啥呢?她早先嫌婆婆四處丟醜,現在輪到了自己丟醜,臉沒了,心不要了,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着。
警察到了,把幾個當事人帶去警局做了調查。
出了警局,孟小阮一直懨懨的,警局離金銀里並不遠,步行穿過兩條街就可以回去。
她一路垂着頭,過了一會兒,肩膀聳了聳,抽抽鼻子,哭了。
她的哭聲並不大,顯然壓抑着,像一隻蔫耷耷的小貓。
晏禾沒想到這件事對她的衝擊有這樣大,心口有些微的刺痛,他遞給孟小阮一方手帕。
“擦擦?”
孟小阮接過去,帶着鼻音說了句:“謝謝。”
大家都覺得她膽小,肯定老愛哭鼻子,其實不是的,她哭得不算多,通常傷心的時候也只找個角落裏默默坐一會兒,或者拿出一張紙,隨便畫些東西,畫完了撕了,那些讓她不開心的事就算過去了。
她其實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哭,是因為真心被辜負嗎?是因為連累了晏禾嗎?
都是也都不是。
她只是想哭罷了。
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條行人很少的小路上。
這個紛繁的世間,這個慾望和利益糾纏在一起的社會,每一次付出真心都是一場賭博,贏了也不過獲得別人的感謝,輸了,好像就輸掉了自己所有的天真。
再也不信了嗎?也不是的,因為付出真心才會傷心,僅此而已。
晏禾在她跟前蹲下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來,我背你。”
孟小阮羞紅了臉:“不,不用,我又沒扭傷腳。”
他堅持,甚至有些耍賴地說:“你不上來,我就在這裏蹲一夜。”
孟小阮猶豫了一下,大概因為今天突破了太多次她的底線,索性她就不去想了,趴在晏禾的身上,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晏禾站起來,感受到她的拘謹,稍稍顛了顛:“很輕啊,也就是一筐山藥的分量。”
他的速度不快,步伐穩健,一點都不顛。
孟小阮起初還有些不自在,漸漸放鬆了精神,人有些困,眼睛半睜半閉,迷迷糊糊間,她想起小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她哥哥就會背她回去。
他也想到了孟簫:“你小的時候,你哥哥常背你吧?”
“嗯,常背。”
他想起小時候看到孟簫拿着筐裝着妹妹,覺得有點好笑。
如果他有個妹妹,像孟小阮這樣乖巧的妹妹,大概也會很寵愛她。
先經過了槐樹里,巷口那棵槐樹枝繁葉茂,槐花差不多都落了,偶爾還會飄下幾瓣來,落在了孟小阮的頭頂,她伸手拈下來,小小的,帶着點細碎的甜香。
再往前走就是丁香里,原本種了一片丁香林,後來巷子擴建,丁香被砍得差不多,只剩下幾棵,都是晚丁香,到現在花期還沒過,這香味就濃了,孟小阮經過的時候,幾乎要屏住呼吸。
路過一家小超市,晏禾問孟小阮:“要吃可愛多嗎?”
他知道她愛吃可愛多,尤其是巧克力味的。這種冰糕之類的東西,他從來不吃,小時候家裏不讓吃,熱天吃得過凉會刺激腸胃,長大了就更不吃了。
孟小阮點點頭。
晏禾就要店家給拿了一個巧克力味的。店家認識晏禾,還跟他招呼了一聲:“小晏醫生啊。”
在這附近的居民心中,晏醫生是晏靈樞,小晏醫生才是晏禾。這一點點區分,是對晏靈樞的尊重。
店家看了看孟小阮,起初以為她受了傷,後來發現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覺察到年輕男女之間的微妙,嘴上不說,臉上帶了點笑。
見晏禾的手不方便,還很貼心地表示先賒着就好了,以後再還。
孟小阮用嘴巴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冰涼的口感讓她舒服得呻吟了一聲。
晏禾輕聲一笑:“這麼好吃嗎?”
孟小阮猛點頭:“我最愛蛋筒尖尖的部位,那裏的巧克力最多了,每次快吃到那裏的時候,我都很珍惜……”
吃完了,嘴裏有些甜膩,她抬頭看了看路過的飯館:“晏禾啊,咱們去喝酒吧。”
就算不喝,她其實已經有點醉了。
“小阮,”晏禾提醒她,“不要跟親人以外的異性喝酒。”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你也不行嗎?”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不行。”
他的頭髮上有種松木的香氣,不知道是長年在藥房沾染上的,還是某種特殊的洗髮水。
孟小阮嗅了嗅,她想笑,心裏又覺得很疼。
“晏禾。”她叫他的名字。
“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穿過了十字路口,他才回復她。
“也許是因為羨慕孟簫吧。”
羨慕他什麼呢?有個妹妹?
孟小阮明白了,不是不失落,但又覺得釋然,她戰戰兢兢許久,終於得到了答案,儘管這個答案不是她最想得到的那個,可也……算不上太糟?
她想了想,向他提議:“那我做你的妹妹吧。”
他又提醒她:“不要隨便認哥哥。”
“為什麼呢?”
“因為親人以外的兄妹關係,往往是曖昧的開始。”
孟小阮又追問了一句:“你也不行嗎?”
“我也不行。”
他對她好一點,她就會忍不住跑過去,恨不能像只小動物,去蹭蹭他的大腿;他對她冷淡一點,她又會忍不住更想靠他近一點,小心翼翼地摸清楚,自己究竟哪裏惹了他不開心。
她究竟是得了病,還是着了魔了?她也想不清楚。
她有些篤定地說他:“你以前一定傷過不少女孩子的心。”
這個問題,直到回到醫館,他也沒有回答。
孟小阮再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發現阿玉已經辭職了。
過了一段時間,小趙告訴她,阿玉離婚了。
離婚了嗎?離了好,她終於能夠為自己活一次。
孟小阮說不清對阿玉是什麼感覺,恨,達不到,怨,好像也談不上,頂多算是失望吧。
她偶爾會想起阿玉給她多打的那半勺排骨,排骨香,真香,阿玉那時的笑,也真暖。
某一個深夜,阿玉踏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她這一生還從未去過這麼遠的地方,之前最遠也只到過鄰市,那時候她正準備結婚,鄰市的婚紗比江城便宜。
她記得那天天氣不好,租好了婚紗,他們扛着碩大的包裹,在火車站附近的小店點了兩碗面。老公將面里零星的一點肉都挑給了她,那天她覺得特別幸福。
可惜幸福的感覺太遠了,遠到她忘記了當年的心動,只能記起那碗面的香氣。
後面座位的人正在聽廣播,火車還未行駛,能搜到江城台的信號。
廣播裏放的節目,是《佳期入夢》。
她知道,她對孟小阮是有虧欠的,但是人活世間,總要虧欠了誰,然後又被誰虧欠。
孟小阮正在讀一篇母親的回憶錄,作者用細膩的文筆記錄了兒子從生到死的點點滴滴,那種悲傷不動聲色,卻又痛徹心扉。
文章的最後,孟小阮念道:“我的孩子這一次真的走了,我今生今世也看不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清脆的笑,再也聽不到他那特有的喊媽媽的聲音了。除非在夢裏。”
阿玉靠着車窗,把臉藏在了窗帘里。
她想到了她的兒子,出生的那年帶給她無盡的快樂,她至今能夠回憶起兒子要她抱的樣子,小手一伸,探出兩截肉肉的胳膊。
她整天整天抱着他,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孩子走了困哭起來,她就還是抱着,直到抱出了肩周炎。
後來她的兒子長大了一點,看她受婆婆的欺負,還會踮起腳給她擦淚,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媽媽不哭。”
再後來,那段歲月就像疾馳的火車飛快掠過,她再看時,兒子已經變成了四處打架的問題少年。
她攔過,也哭過,她兒子心情好的時候會許諾她“等我掙了錢,帶你出去住”,心情不好的時候乾脆甩開她的手。
再然後,兒子就死了,一群人打架,你一拳我一腳,甚至找不到是誰捅進了致命的一刀。
她的兒子,她用生命去愛,又幾乎帶走了她整個生命的人,今生今世,來生來世,她再也見不到了,哪怕是夢裏。
原來她這一生,經歷了父母的輕視,經歷了婆婆老公的虐待,經歷了兒子的死亡,終於迎來了人生最後一個懲罰——活着。
庄素和孟小阮的仇幾乎結到了明處,《佳期入夢》這檔節目雖然時間很晚,但孟小阮總也主持了一年,積累了一定的人氣,自從多了一個庄素以後,很多人在電台的官微留言,說不喜歡庄素,能不能把庄素換下去。
庄素心裏氣得很,覺得孟小阮是買了水軍,於是每天都對孟小阮繃著一張臉。
孟小阮雖然膽子不大,但也不是你打了我左臉,我把右臉貼上去的人,倆人在一間辦公室里互不理睬。
小趙對庄素也有意見,庄素總讓她幫着找材料,上面有主任壓着她也不好推辭,背地裏使勁跟孟小阮吐槽。
三個人一間辦公室,如果小趙只跟孟小阮說話,那擺明了是孤立庄素一個人,她索性就在QQ上跟孟小阮交流,偌大一間辦公室,一整天都聽不到一句人聲。
隔壁《流金歲月》節目還挺好奇,見到小趙就問她:“你們搬辦公室了?”
隔了幾天,主任給了孟小阮一個任務:“我有個朋友在電視台租了個棚正在拍廣告,我看你挺合適的,去給他當個演員吧。”
孟小阮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她要是能當演員,早去電視台做主播了。
主任的臉沉了下來:“小阮啊,你知道上面對你們節目的收聽率挺不滿意的,還是我說了好話,才把你們的節目留了下來,做人不能不知恩啊。”
到最後,他幾乎是逼着她去:“你要是不去,明天也別來上班了。”
孟小阮只好硬着頭皮去了,到那兒才知道,拍的是一條面膜廣告,這種廣告通常在地方台播,一播就是半個小時以上。
孟小阮要扮演的是白領小孟,之前一直飽受黑皮膚的困擾,喜歡的男神追不上,走到哪裏都被人取笑。
當然,這個黑是化妝畫出來,等到用了“七子白美容面膜”以後,她就白得像剝了殼的煮雞蛋。
這款面膜號稱使用一周就能白一個色號,使用兩周就白得耀眼,使用三周就可以秒殺白種人,甚至還特意提醒了,不要用到四周以上,否則你會白得懷疑人生……
而且面膜單純由白朮、白芷、白芨等七味藥材製成,絕不含任何化學製劑。
孟小阮幾次想離開,再一想到主任的話,又忍了下去,《佳期入夢》真的傾注了她太多的心血,她實在捨不得放棄。
好在白領小孟之前,還有富太太霍女士、大學教授蔣女士、飽受色斑和皮膚暗沉困擾的某女星的鏡頭,還沒輪到孟小阮,攝影棚今天預約的時間就到了。
導演要求孟小阮和還未拍完的“大學教授蔣女士”明天過來拍,臨走的時候還送了她倆一人一盒面膜。
孟小阮鬆了口氣,可是一想到明天,心又沉沉地墜了下去。
回到明夷堂,丁穗正陪着孟爺爺聊天,其實取悅孟爺爺很簡單,要麼聊聊象棋,要麼誇一誇他心愛的月季海倫,要麼就聽他講講過去:比如下鄉的時候,怎麼藉助自己燒鍋爐的便利,偷偷和了麵糊,用爐火烤熱了板鍬,在板鍬上面一張一張烙煎餅吃。
丁穗對前兩項都不感興趣,特別喜歡聽孟爺爺講古,尤其聽說孟爺爺想寫一本跟她奶奶有關的回憶錄時,幾乎每天下了班都要在孟爺爺這裏坐一會兒。
孟爺爺和岳念知的故事,在大時代的背景之下,也並不出奇。
他倆都是江城人,那時候孟爺爺在江城大學念書,岳念知在隔壁的師範學校上學。
一次聯誼會上,風華正茂的孟爺爺就這麼認識了綺年玉貌的岳念知。
那天岳念知彈了一首《阮郎歸》,孟爺爺從不知道小阮的音色有這樣美,也是第一次發現彈小阮的女孩子居然這麼漂亮。
相戀總是美好的,兩人幾乎逛遍了江城的美景,也曾在月色下許過終身。直到有一天,岳念知忽然向孟爺爺提出了分手,孟爺爺苦苦挽留,甚至在三九天,站在岳念知家門口等了一夜。
即便如此,岳念知也沒有回心轉意,孟爺爺大病一場,終於死了心。
那之後才知道,岳家人偷偷逃去了香港,又由香港去了美國。
岳家成分不好,祖上是大地主大買辦,現在江城的CBD建築岳家灣,就曾是岳念知家的產業。
那時候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岳家人擔心躲不過,乾脆通過水路逃了。
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大事,岳家逃走以後,和岳家有關的人全都受到了調查,孟爺爺也不例外,好在當時好多人都知道他們分了手,調查了一段時間就把他放了。
孟爺爺這才知道岳念知當時為什麼對自己那樣絕情。
後來孟爺爺被下放到最苦寒的地方,其實也是受了岳念知的牽連,但他不後悔,他總記得岳念知的好,她給他織過一條駝色的純羊毛圍巾,可惜當年分手之後,他一氣之下把圍巾燒了。
那之後的幾十年裏,他的圍巾只有駝色。
孟小阮聽了一會兒,這兩個人,離別後分別再嫁再娶,可是在他們的記憶里,好像從未有過別人。
她不知道丁穗會不會想起自己的爺爺,她卻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人已作古,當年愛沒愛過,或者痛沒痛過,他們做孫輩的,既不清楚,也就不便替故人不平和傷感。
可是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丁穗的爺爺、孟小阮的奶奶那樣的人呢?與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心裏只有那抹白月光。
孟小阮回房間拆了面膜,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完全不像廣告宣傳的那樣是純中藥成分。
她有些不放心,特意去找了晏禾,問他裏面有沒有白芷。
晏禾告訴她:“沒有白芷,只有白紙。”
所以,這款面膜完全是假貨?
孟小阮幾乎一夜沒睡,晏禾送的蠶沙枕頭,她捨不得丟,用起來還稍稍有點心理障礙,上面隱約有松木的味道,不知道晏禾是否曾經枕過。
她終於明白高陽公主當年為何要送辯機一個枕頭……雖然,晏禾肯定並沒有這個意思。
早上起來,洗了把臉,她打了一通舉報電話,這款面膜十有八九是三無產品,再加上成分造假,只要上面檢查,肯定會重罰。
到了電台,主任已經來了,見到孟小阮的時候皺了皺眉頭:“你沒去拍廣告嗎?”
孟小阮鼓足了勇氣:“主任,那款面膜根本不是純中藥產品,我不想騙人。”
當初孟小阮考電台的時候,是主任拍板決定的,她心中對主任總存了一份感激,雖然理由正當,但心裏總覺得不硬氣。
主任看着她,有些生氣也有些無奈,以往孟小阮見到他就跑,頭一次鼓足勇氣,挺胸抬頭說一件事,居然是這個。
他用鼻子哼了一聲:“你記得我昨天說的什麼吧?”
孟小阮點點頭:“我回頭就提交年假申請,您批吧。”
這個時候申請休年假,幾乎就是將《佳期入夢》拱手送人,她用了一個晚上取捨,最後還是覺得不能昧着良心做這樣的廣告。
從庄素來到電台,這已經是註定的結局,就算她這次去拍了廣告,下次還有別的事情,主任的最終目的不過是將她逼走罷了。
也許最初拍板定下她,也不過是看她軟弱好欺負,讓她先佔個位置,等他侄女畢業的時候,好順利接手。
她買好了去濱城的機票,這座城市臨海,有藍天有海鮮,還有拍在身上輕柔而舒適的海風。
是時候給自己放個假了,挺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