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再見

第89章 再見

入水的一瞬間海水就灌過頭頂,謝然來不及閉氣,後腦勺疼的發懵,分不清是身體拍進水裏的劇痛還是因海水進入肺部而造成的。

他視線一片模糊,耳邊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就在謝然以為自己要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死去時,這片安靜的水域再次被打破。謝然耳邊響起陣悶悶的破水聲,一個人緊隨其後砸開水面,黑色的影子展開手臂朝着謝然這邊遊動。謝然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懷疑是否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想起最珍貴的回憶,那麼他一定是想起了那年失足掉到水庫里的那天。

可下一秒,謝然冰冷的指間被人攥住。

謝青寄炙熱的身體還未來得及被海水浸涼,他抓住謝然的指間就再也不放開,動作發狠失了輕重,饒是水下痛感遲鈍,可謝然還是忍不住一驚,明白過來不是幻覺,是真的,他愕然睜開雙眼,漆黑一片的海面只能勉強看見眼前的東西。

謝青寄攬着他親了過來。

一片密集的氣泡從二人緊貼的嘴唇間升起。

他低垂着眼眸看向謝然,眼中有絕望過後的平靜,用行動像謝然證明他的選擇。

謝然心中隱隱作痛,瘋狂掙扎,想要把謝青寄給推上去,他不要謝青寄陪他一起死,可謝青寄卻緊緊抱着他。

上輩子謝然心灰意冷的一跳改變了謝青寄,現在謝青寄奮不顧身的一跳也同樣改變了謝然。

那被冰冷海水凍僵失去跳躍能力的心臟再次違背主人意志,不甘示弱地瘋狂跳動,謝然的體溫是冷的,一顆求死的心卻在謝青寄的懷中一點點熱了起來。

謝然心想:再讓他幸運一次吧,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謝然雙腳奮力滑動,抓着謝青寄的胳膊想要帶着他往上浮,謝青寄察覺到他似有不同的動作,眼中茫然一瞬,接着意識到什麼,帶着謝然往上游。

頭頂的海面越來越亮,可謝青寄肺部的空氣卻越來越少,視線逐漸黑暗,連有所準備閉氣跳下來的他都這樣,更不要說謝然,他感覺到謝然不得章法的划水動作正漸漸慢下來。

抱着謝然的手臂快要失去力氣,謝青寄因氧氣耗盡而後腦勺發麻,到最後幾乎是全憑本能在滑動。

他憑藉著驚人的求生欲和意志力,硬生生帶着兩人浮出水面。

謝然大聲咳嗽着呼吸,幾乎是一緩過來,就忍不住抱住謝青寄,二人的身體像是落進海里的一片葉子,被大浪卷着起伏,謝然艱難地仰着頭,感到弟弟用胳膊把他託了上去。

“你死了我不白跳了?”謝然想哭,想笑,還想罵人,可看着謝青寄渾身濕透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發出聲類似呢喃的抱怨,而謝青寄只是用力抱住他。

他們在冰冷的海水中吻住對方,急切的動作近乎是撕咬,謝然吻着吻着就淚流滿面。謝青寄小聲道:“那時候在拉薩,你問我許的什麼願望,我說希望你身體健康,其實不是的謝然,我磕了那麼多頭,都是在求一件事情。”

“這輩子太短了謝然,我想和你還有下輩子。”

“讓我陪着你吧,是死是活,聽天由命,沒有遺憾了。”

謝然怔怔地看着謝青寄。

從一開始他們兩個就是用天秤行走在懸崖邊的人,踏錯一步就會粉身碎骨重蹈覆轍,每個人的死都是從天而降的砝碼將謝然砸得頭暈眼花,在他慶幸偷笑時不斷提醒:他和謝青寄總要死一個。

謝然為了愛人可以活下去而主動擁抱死亡,可現在又因對方毅然赴死的追隨而產生了一絲反抗的念頭,他抬頭看着如海面般廣闊無垠的黑藍色星空,心想讓他幸運一次吧。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海水,謝然儘力分辨着方位,這才發現兩人跳下去的一瞬間就被卷出去十幾米,此刻早就不知飄到哪裏。海面上起着霧氣,能見度極低,連海岸線都快消失不見,更要命的是二人的體力快要在冬天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消失殆盡,在這樣下去會越飄越遠,直到被活活凍死。

他們苦笑着對視,謝然不甘心道:“這下真是不想死也得死了。”

謝青寄沒有絲毫膽怯後悔,用力抱緊唯一能帶給他溫暖的謝然,可他的手臂越來越沉,划水的動作也逐漸變得笨拙——他快要抱不住謝然了。

或許他們會在下一個浪打過來的時候再次被拍回海里,可能現在這一眼看見的東西就是臨死前的記憶。

謝青寄溫柔地看着謝然,腦中閃過一幕幕畫面,從兒時崇拜的仰望,到自我束縛時的掙扎,盡數化作那個在夢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早晨,謝然躺在床上對他笑,問他想要什麼生日禮物,說過來親親他吧。

謝青寄苦澀的吻再一次落在謝然唇間,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親吻謝然。

然而就在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一陣漁船鳴笛聲,一束耀眼的光源破開厚重的霧氣打在海面上,正直直朝着他們這邊駛來。

謝青寄和謝然不可置信地看過去,還以為是出現了幻覺,那光刺得他們眼睛一陣灼痛,謝然熱淚盈眶地揮手大聲呼喊着救命。

眼看那船越駛越近,有人將救生圈拋下,謝青寄帶着謝然用最後的力氣遊了過去,抓住救生圈后想也不想直接套在謝然身上,根本顧不上管自己的死活,可謝然卻死死拽着謝青寄,直到被救到甲板上時也不鬆手。

倒霉透頂的二人終於時來運轉一回,在絕境中迎來久違的希望。

他們被扶進溫暖的船艙中,精疲力竭的謝然顧不得朝救他們的漁民道謝,恍惚間聽到有人哭着喊他和謝青寄的名字。

“然然……小謝,你們在幹什麼啊!”

那聲音的主人居然是謝嬋!

他們這才發現剛才一直幫忙搭把手把他們往上拽的不是別人,而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姐姐。明亮的船艙中,謝然和謝青寄裹着一條毛毯凍得發抖,漁民拿來熱水給他們暖手,出去之前告訴謝嬋船正在往回開。

“說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謝嬋氣急敗壞,真是被嚇得不輕,撲上來一手抱住一個,用力搓他們的胳膊幫他們恢復體溫,罵道:“你們差點就死了知道嗎?”

“散,散步的時候,不,不下心掉進去了……”謝然上下牙打顫。

“騙人!”謝嬋明擺着不相信。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從哪裏找的船?”謝青寄緩了緩,感覺被凍麻的雙腿正慢慢恢復知覺,他看了眼謝然,對方眼中抱有同樣困惑神情,顯然謝嬋不是他提前通知的。

“不是我找的船,是老喬找的,也是他提醒的我,如果聯繫不上你們,就來這附近找。”一兩句話顯然說不清楚,謝嬋告訴他們,在謝然走後,老喬又來了,謝嬋本不想給他開門,可老喬卻說是有關謝然的事情,謝嬋說她在屋子裏聽得到,讓老喬有什麼事情隔着門說。

貓眼裏的人彎下腰,從底下給謝嬋塞進來一張名片,拿起一看,居然是家漁船公司的。

“謝嬋,你弟那邊可能會出事,也可能不會,但如果你聯繫不到謝然,就去前兩年新建的攔海大壩附近看看,我包了艘今晚的漁船,留的是你的電話。”

他又輕聲道:“我要走了,以後可能都見不到,你幫我跟他倆說聲謝謝,能認識他們真的很高興。”

老喬等了半天,屋裏沒動靜,明白謝嬋這是不想見他的意思,他轉身要走,然而就在這時,背後的門開了。

謝嬋警惕地站在門后,只開了一小條縫,問老喬怎麼知道的。

老喬沒說話,說他也不知道,就是怕出事。

謝嬋又問他要去哪裏。

老喬沉默一陣,說他去自首,告訴警察小馬是他推下去的。

謝嬋沒再吭聲,目送着老喬離去。她不信對方的話,關上門后給謝然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做什麼,謝然說他在給謝青寄做飯。

她放下心來,不再理會老喬的風言風語,隨手把名片丟進垃圾桶。

晚上一到,漁船公司打來電話確認,問謝嬋還要不要用船,謝嬋本想拒絕,可旁邊躺着的趙高卻突然躁動地叫起來,一聲聲尖利高亢的嚎叫令謝嬋心中不安,總感覺被什麼東西吊著放不下心,猶豫片刻后,她打給了謝然和謝青寄。

——可電話卻無人接聽。

聽到這裏,謝青寄不可置信地反問道:“自首?什麼自首,小馬的事過去這麼久,他為什麼突然要去自首。”

此話觸及到謝嬋內心深處不願回想的往事,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看向謝青寄,意味不明道:“老喬告訴我……一個月以前他被小喬的老師請去學校,說小喬跟同學發生口角,把人從樓梯上推了下去,老師問小喬為什麼要這樣做,小喬說,反正不被看到,就不用負責任,她這次只是比較倒霉被看到了而已。”

謝青寄一怔,繼而明白了什麼。

而謝然則從聽到老喬提醒謝嬋他今天可能會在海邊出事時,就一直沒再說過話,姐弟三人沉默不語地坐着。謝然漸漸恢復體力,他換上漁民送來的備用衣服,起身往甲板上去了。

背後有腳步聲傳來,謝然沒有回頭,他知道這個時候一定是謝青寄。

剛剛死裏逃生,還來不及生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情緒,就被老喬的舉動再一次拉回那個大雨滂沱帶走小馬生命的黑夜。謝然趕到的時候小馬已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從車上衝到雨里,馬貝貝的渾身無意識地抽搐着,而老喬拉着他的女兒站在樓道中。

“小謝,其實小馬不是老喬推下去的對嗎?”

謝青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攬住謝然的肩膀,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事到如今,謝然其實已經不需要一個準確的回答了。

謝然怔怔地看着空蕩蕩的手腕,猛地發現謝青寄給他求的佛珠沒了,不知是否是斷掉丟失在了大海里。謝青寄見狀,安慰道:“可能是個好兆頭也說不定,替你擋了一災,你看我們不是被救上來了,以後我再去給你求。”

他語氣一頓,又把脖子上的硬幣摘下來,親手給謝然戴上。

“這一天還沒過完,可能等下走在路上就被車撞,回家給你做飯菜刀砍手,沒多少時間了。”

謝青寄用身上的大衣裹住謝然,二人緊緊抱着,看着船頭破開層層海浪,正在向岸邊駛去,一通折騰下來已經快到日出的時間,遠處可窺見隱隱天光。

“這就夠了。”

謝嬋的車停在港口,不放心再讓他們倆單獨獃著,說要麼去她家,要麼她跟這兩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一起回媽家。

謝然和謝青寄對視一眼,默契地選擇了後者,不管未來結局如何,起碼這一刻一家人是待在一起的,謝然和謝青寄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可能性的準備。

海岸線沿着車窗一路飛速倒退,謝嬋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謝然和謝青寄的手正緊緊相握,頭靠着頭睡了,她沒有再出聲打擾,憑藉多年的姐弟默契敏感地察覺到,這一刻似乎對他們二人來說非常重要。

謝嬋不知不覺放慢車速,將車開得穩穩的,讓她的兩個弟弟在後排安心睡去,甚至到了家門口都沒有把他們叫醒。

最先醒的是謝然,接着是謝青寄,早晨第一縷陽光打在臉上,突然有了恍如隔世的錯覺。

謝然一手牽着謝青寄,一手攬着謝嬋,姐弟三人共同往家走。

小區門口一陣喧鬧,圍得水泄不通,警車橫在熟悉的巷口前拉起一條警戒線,矇著白布的人被抬到救護車上,謝青寄低頭一看,看到了這人腳上破破爛爛的皮鞋和從白布下無力垂下的手。

旁邊圍觀的人群竊竊私語,零星聲音就這樣飄進謝然耳朵中。

“怎麼回事啊,聽說是小馬他媽拿刀捅了人。”

“不知道啊,不自從她兒子死後她的精神就一直不是太正常。”

姐弟三人的腳步同時頓住。

只見人群中一個頭髮散亂的女人被警察銬住帶向警車,她茫然地舉目四望,接着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謝然高挑的身影,呆板麻木的臉上突然煥發一絲別樣的神采,是大仇得報后的快意,更是得知真相后的欣慰。

馬阿姨咧開了嘴,眼淚流下,沖謝然叫道:“謝然!我就說了!小馬就是被他推下去的,他承認了,他跟我承認了,他承認了啊謝然,他就是兇手!他來跟我道歉,他說他要去自首哈哈……我殺了他,我替我兒子報仇了謝然!”

她掙扎着被警察帶上警車,謝然要轉身去追,然而那車門一關,早已絕塵而去。

謝青寄追上來,遠處地平線上,太陽正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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