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人間

第88章 人間

那天晚上謝嬋哭得最慘,把謝青寄和謝然嚇了一大跳。

謝嬋也為此時的難過不可思議,明明是高興的事情可她卻哭得這麼凶,她抽泣着,莫名其妙道:“天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就是,突然想到小馬……”

謝嬋抱着胳膊捂着臉,她嘴上在笑,在為兩個弟弟高興,但眼淚卻一直流。

馬貝貝活着的時候不曾得謝嬋垂青,死前卻在人家心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2018年轉瞬即逝,似乎越是長大,時間過得就越快,在這一年裏股市暴跌,好在謝青寄和謝然出去自駕游前就把股票清倉,因此逃過一劫,倒沒賠進去多少錢;娛樂圈裏明星結婚離婚,那時兄弟倆貴州山裡種菜,謝嬋這個做自媒體的緊跟時事,她從去年開始跟張真真合開了一個公眾號,在上面撰寫文章;快到年底的時候金庸老先生去世,謝然一陣唏噓感慨;沒過幾天,張真真告訴他們自己離婚的事情。

那天下着一場大雪,不少學校都停了課,只有機關單位還開着,張真真不顧大雪也得去離婚,這丫頭樂的要發瘋,從民政局一出來就拎着酒和菜去找兄弟倆吃火鍋。

送走張真真的時候外面雪小了些,謝青寄拽着謝然的手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排結了薄冰的地面,腳踩上去冰就碎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謝然最怕走這種路,抓着謝青寄的手哆哆嗦嗦:“你可別把我摔着。”

“謝然……”謝青寄突然叫了一句,叫謝然往前看。

前方的路口站着一個令兄弟倆意想不到的人,居然是半年時間沒見的老喬。

他不知道在這裏等了多久,肩膀上落着一層白白的雪,見兄弟倆回來,身體一綳直,滿肩膀的雪就落了。老喬的眼睛緊緊盯着謝然,他滿臉踟躕猶豫,似乎是有話要說,謝青寄見狀,識趣地先走,叫謝然說完話趕快回家。

謝然一陣沉默,不知該怎樣面對老喬,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點了點頭,問他怎麼突然來找他。

老喬圍着手,帶着一個起球的毛線圍巾,他在圍巾下悶聲道:“我要走了,走之前來看看你。前陣子聽說你們旅遊去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你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海邊,我記得,你說過你有朋友死在海里了。”

謝然從未意識到,原來他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居然會被老喬記得這樣清楚。

“你們要搬去別的城市嗎?”

“我打算送小喬出國去找她媽。”老喬含糊地回答,沒有對謝然解釋他要去哪裏,他似乎很難面對謝然,說話的時候一直不敢看他的雙眼,說完這句話就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老喬有些待不下去了,他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眼謝然,沉聲道:“謝然,再見,我來只是想跟你說聲謝謝,就是突然,突然想見你一面,估計以後也見不到了,不想留遺憾。”

他說完這句話就要走,謝然突然叫住他:“老喬,等等……”

老喬回頭。

謝然神情複雜,低聲道:“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今天也許是你最後一次見我。”

老喬一怔,意識到什麼:“什麼?你,你怎麼了……你怎麼會死?”

謝然避而不答,反問道:“你給我句準話,小馬是你推下去的嗎?”

“你不是早就猜出來了嗎?”

老喬深深看了眼謝然,沒再說話,他轉身走進雪裏,風一下就大起來,颳得他有些顯老態的背影開始模糊。

上輩子死前想見卻沒見的人,這輩子見到了。

雪下到深夜才停,第二天一早太陽格外刺眼,謝然一早就醒了,他睜開雙眼,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過了午夜十二點,就到了他上輩子死去的那天。

謝青寄還在他身邊睡着,這幾天二人都是抱着睡,此時謝青寄卻背對着他躺得遠遠的,謝然恍惚起來,幾乎有些分不清身處於哪輩子,如果他等下讓謝青寄親親他,謝青寄會照做嗎?

這個假設還來不及落實,謝青寄就醒了。

他頭髮睡得有些亂,坐起來后第一反應是去找謝然。

謝青寄的身體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看見謝然就自發地抱上去,幾分鐘后,謝青寄徹底清醒,眼神逐漸恢復清明,不等謝然開口,就輕輕吻在謝然嘴巴上,一如二人這一年來度過的任何一個早晨。

“今天什麼安排?”

謝青寄說他得去趟學校辦復學手續,還有些文件需要補交,下午就沒什麼事情了。

謝青寄對着穿衣鏡整理衣袖的手一頓,從鏡子中與謝然對視,他平靜道:“這兩天我陪着你,沒什麼事情就不要出去了。”

他語氣尋常,絲毫看不出愛人正命懸一線的緊張壓迫感,彷彿只是生命中最為尋常平靜的一天。

謝然笑着點頭應下。

在謝青寄出門后,謝然緊跟着出來,他把車開去謝嬋家,絲毫沒有注意到後面有輛車不近不遠地跟着他。

去的時候謝嬋正在工作,問謝然怎麼突然過來了,謝然語氣輕快道:“路過上來看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謝嬋笑了笑,把趙高往謝然懷裏一放,繼續坐回桌前工作。

“時間過得好快啊,我還記得你剛撿到趙高的時候它小小的一個,我用手掌就能托起來,你看看現在……哎,我們都三十了。”謝嬋一邊縫線,一邊喋喋不休,她專註地看着手中的布料,耳邊垂下髮絲來不及挽好。趙高從小貓變成了老貓,最近一年不太愛動,坐在謝然大腿上就不再挪窩,上輩子水火不容的兩個生物這輩子竟是意外的和諧。

以前的謝然沒機會見到姐姐三十歲的樣子,現在有機會見到了,原來三十歲的謝嬋和二十歲的她沒有任何不同。

就這樣聽着姐姐毫無意義的絮叨,謝然心想:活着真好,他好想活下去。

他在這裏坐了兩個小時,最後臨走前,他抱了抱謝嬋。

從謝嬋家裏走後,謝然又去把車開去墓園,與上輩子的猶豫躲避不同,這次謝然沒在門口徘徊,他抱着兩束花走了進去,一束放在王雪新的墓碑前,另一束則給了小馬。

謝然在墓園裏又坐了兩個小時,回家之前繞路去超市買菜。

如果他現在返回墓園,就會發現謝青寄正站在王雪新的墓碑前,彎腰放下一簇鮮花,和謝然帶來的那捧緊挨着。

謝青寄看着照片上王雪的笑臉,喃喃自語道:“保佑謝然活下來吧,媽媽,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他開車回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天色已經黑了,謝然還在廚房裏打掃衛生,只把做好的飯擺在桌子上。

這熟悉的畫面讓謝青寄開門的一瞬間有了微妙的既視感,他怔怔地盯着一桌子的菜,雖菜色不同,可幾乎是立刻把他拉回那段不願意再經歷的回憶。

焦慮鈍痛是這樣猝不及防,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機會,自那以後的歲月中時不時狡猾地冒出頭,惡劣地提醒着謝青寄:他馬上就又要失去謝然一次了。

萬幸的是這屋子裏還有另外一人。

打掃衛生時開着的電視聲、刷鍋時的流水聲、以及謝然哼歌的聲音。真實的畫面和絕望中的臆想融合在一處,上輩子的某段時間裏謝青寄甚至對開門都有了恐懼,害怕回到那個冰冷的房間裏,每次開門之前都忍不住妄想,會不會一開門,就看見謝然站在裏面?

可這次是真的。

相同的時間與畫面讓謝青寄有些分不清了,他到底是真的已經重生,還是這一切只是他做的一場夢,等明天過完以後,他再次睜開眼睛面對的依然是那個沒有謝然的世界。

“小謝?”

謝然擦着手從廚房走出,看到謝青寄愣愣地站在門口,被他這樣一叫就徹底回神,謝然正要調侃,問他是不是傻了,可下一秒謝青寄就抱了上來。

他的抱法讓謝然有些喘不上氣,兩手緊緊箍着腰,胸口貼着胸口,下巴卡在謝然的肩膀上。

“怎麼了?”謝然語氣帶着笑意,可在謝青寄看不見的背後,臉上的表情滿是落寞不舍。

“就是想抱着你。”謝青寄平靜地說。

這頓飯對謝然來說是“最後的晚餐”,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談未來以後,也沒有追溯過往,如同早上的親吻擁抱一般,彷彿今天只是最為普通的一天。謝然說今天去謝嬋那邊的時候看見趙高,趙高已經胖成了一個桶,又說超市裏的菜價漲了,還說開車的時候看見一輛新款奔馳,從手機上找出車型,問謝青寄喜不喜歡。

謝青寄一一回答。

晚上睡覺的時候,謝然剛一躺下,謝青寄就主動抱了過來,他問謝青寄是要做愛嗎。謝青寄搖頭否認,說只想抱着他。

“睡吧。”謝青寄輕聲道,“明天早上想吃什麼?”

“樓下的豆漿都連着喝三天了,明天開車去吃早茶吧。”

謝然背對着躺在謝青寄的懷裏,屋子裏很安靜,厚重的窗帘拉着,只有床頭柜上的電子錶在黑暗中發出微光,謝然恍惚間好像聽見了謝青寄有力的心跳,一聲接着一聲,帶着振動迴響,隔着血肉骨骼與他跳動的心臟遙相呼應。

謝然第一次覺得心跳的聲音這麼好聽。

他的視力在這一刻突然好了起來,在黑暗中仔細觀察着謝青寄俊美的眉眼和線條凌厲的下巴,謝然心想,謝青寄太好了,跟這個鮮活的世界一樣美好,他想要謝青寄活下去。

謝然的吻輕輕落在弟弟唇間,屏息等待,看到謝青寄沒有反應,是真的睡著了。

接着他再不敢留戀,離開了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他站在巷口等了會兒才打到出租車,那司機居然又是熟人,看到謝然一驚,奇道:“怎麼又是你,真有緣分。”

謝然啞然失笑,重生后回海邊是坐的這輛車,被趙高咬到去醫院的那晚上再回海邊,也是這輛車,這位大哥真的和他緣分不淺,也是命運讓謝然有始有終,帶着謝然再一次開往海邊。

海邊風大,可謝然不覺得冷。

他又回到這個熟悉的海域,輕輕翻過欄杆,再一次站在這個結束掉他生命的堤壩上。

謝然聞到了鹹鹹的海風味道,閉眼去傾聽海浪洶湧拍打礁石的聲音,這聲音他聽過無數次,在海邊、在夢裏,每次聽到都會害怕,害怕回憶起被海水包裹的窒息感。

第一次站在這裏是逃避害怕。

這一次站在這裏卻是為了愛人而主動擁抱死亡。

畫面如紛飛的雪花洋洋洒洒,在謝然張開雙臂的一瞬間全部湧來,他看見了小馬、看見了爸爸媽媽、看到了姐姐,最後則是他的愛人謝青寄。

謝然閉着眼睛微微一笑,整個人放鬆下來,任憑身體前傾,眼見就要垂着掉下去被大海吞沒。

然而就在這時,一人從後面衝過來,在千鈞一髮之際狠狠抓住謝然帶着佛珠的手腕。

謝然整個人懸在空中,身體貼着濕滑長滿青苔的堤壩,抬頭一看,抓住他的人正是謝青寄。

腳下是咆哮翻湧着要把他吞沒的冰冷海水,前方是死死抓着他淚流滿面的愛人和那片溫柔的星空。謝然嘆口氣,像是早就猜到謝青寄會來一樣,哄道:“鬆手吧,聽話,小馬跟他爺爺的前車之鑒還不夠嗎?我怎麼可能讓你跟他們一樣,你好好活着,實在不行過個生日許個願,哥就回來了。”

謝青寄不說話,也不放手。

他脖子上青筋繃著,因過度用力而滿臉通紅,但手心汗濕一片,越是用力,謝然往下滑得就越厲害,一開始還能抓着手腕,到最後漸漸滑到手掌,眼見着就要抓不住了。

“謝然……”謝青寄啞聲哀求,“我求求你,有例外的,不一定就是像小馬那樣。”

這和之前想要代替王雪新死去而留下謝青寄不同,這次是要謝然眼睜睜看着謝青寄可能會像小馬那樣為自己死去,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幾率,謝然也不會拿謝青寄冒險。

謝然眷戀地盯着謝青寄的雙眼,他喉結咽了咽,苦澀道:“……活着真好啊,小謝,活着太好了,你說這次許願還能實現嗎?下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哥一定不犯渾了。”

他空着的那隻手突然抓住謝青寄,謝青寄狂喜不已,還以為是謝然有了求生的慾望,可下一秒謝然一根根掰開他手指頭的動作又令人絕望至極。

謝青寄突然平靜下來,他眷戀地看着謝然的雙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謝然,你不知道,跟你一起活着才好。”

說完這句話,他就放開了謝然的手。

接着謝青寄毫不留戀,在烈烈海風中,漫天星空下,單手撐着欄杆一翻,他任憑自己下墜,上輩子沒做成的事情這輩子做成了,這追隨着謝然的一跳他心之嚮往,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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