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烏雲
農曆春節結束后,謝青寄正式開始了他的大一下半學期,這是對他和謝然來說都極為特殊的時刻。
隨着5月3號的臨近,謝青寄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
每次周末回家,都能看到客廳掛着的那本年曆越撕越薄,時間流逝在一張張被隨手撕下丟進垃圾桶的印着數字的紙中,時間一長,就連王雪新都發現了謝青寄的不對勁。
“你最近怎麼老往家跑?”王雪新問他。
“回來陪陪你。”謝青寄語氣一頓,又補充道:“你想去哪裏我陪你去。”
平時一到周末,謝青寄比謝然還忙,要麼忙着去當志願者參加法律援助,要麼是去齊蔚然那邊學編程,從沒有像這樣連着幾個禮拜都回家的時候。
王雪新看見他都有些不耐煩了,無語道:“別人的大學生活那麼豐富,你怎麼天天鑽家裏,出去玩啊。你不回來我自己湊合著吃什麼都行,你回來我還得給你做飯,問你吃什麼你又說隨便,真不好伺候,跟你哥一個德行。”
謝青寄聽着王雪新的念叨,抱着趙高,腿上擱着磚頭一樣厚的法學課本,不動如山地坐在沙發上看。
“我在家裏耽誤你的事情了嗎?”
這話問得王雪新表情一變。
“當……當然沒有,我能有什麼事情。”她乾笑兩聲,面色有點不自然,又要了份謝青寄的課表,謝青寄問她幹什麼,王雪新說看着時間給他做飯。
謝青寄不相信,覺得他媽今天有點奇怪,就在王雪新被盯得滿臉心虛要罵人,以為被看出點什麼的時候,謝青寄突然問道:“你去染頭髮了?”
王雪新鬆了口氣:“……是啊。”
謝青寄沒再說什麼,把自己的課表發了過去。
王雪新拿着手機突然咦了一聲:“你哥怎麼又給我打錢了。”
屏幕上的數字着實把她嚇了一跳,居然有三十萬。謝青寄聞聲抬頭,“啪”得一聲合上手上的書,一把搶過手機,盯着這個數字,臉色不是太好。
上一次謝然連續打錢,還是帶着張真真一起糊弄人,王雪新對謝然這個混蛋給她打錢簡直有了心理陰影,又把手機搶了回來,當著謝青寄的面撥通謝然的號碼。
“喂,謝然,你怎麼又給我打這麼多錢?”謝青寄突然伸手按下免提鍵,謝然的聲音瞬間擴大,兩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啊?那三十萬轉給你了?我看看。”
電話那頭停頓片刻,謝青寄認真聽着,謝然懊惱地嘆口氣:“轉錯了,想轉我另一個賬戶的,那先放你那裏吧,再轉就該收手續費了,我用的時候找你要。我馬上要開會,先掛了。”
電話被匆匆掛斷,王雪新一聽要收手續費,也不繼續折騰了,正要洗手給謝青寄做飯,頭一抬,人已經抓着車鑰匙跑出去。
王雪新追在後面罵道:“你去哪裏啊,飯不吃了?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姐弟三個的。”
車窗降下,露出謝青寄神情凝重的臉。
“我去找謝嬋說點事情。”他打着方向盤把車飆出。
與此同時,謝然正坐在會議室中,今日他要見的,正是多次提出要向他購買網站的人。
對方給出的價格很有誠意,然而謝然卻不太在乎這個,只提了額外附加條件,同意收購的前提是必須讓現有股東繼續持股,也就是說即使網站所有權不再歸屬於謝然的一元復始有限公司,老喬、小馬、大嫂這些最原始的股東每年還能繼續參與分紅,而屬於謝然的那部分,將轉給他的弟弟謝青寄。
對方沒想到謝然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只說得回去開會。
如果可以,謝然當然也不想賣掉網站,可他心裏也清楚的很,謝青寄想當律師,不想做生意,萬一自己出了什麼事,網站指望不上小馬和老喬,到時候還得謝青寄頂上,他沒有那麼多精力。
與其讓謝青寄再一次面臨放棄夢想的兩難抉擇,還不如現在就提前談好條件直接出手。
翌日一早,謝然把小馬和老喬叫回來開會,本來也想喊謝青寄過來,但又怕他猜出什麼,只得作罷。
小馬聽完並不發表意見,只說謝然拿主意就好,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倒是老喬有點急:“我們現在有技術,有專業團隊,沒必要這麼早就交給別人做,就算要賣,再發展發展,還能有更好的機會,如果是資金問題,我去想想辦法,哪怕搞輪融資,也比這麼早賣出去要好。”
小馬突然問道:“你為什麼想要賣網站,家裏有什麼事情急着用錢嗎,你要多少?”
老喬一怔,臉上有些掛不住,小馬這樣一問,倒顯得他唯利是圖,一個關心未來能不能繼續掙錢,一個關心是不是謝然家裏出了事。
“公司發展越來越大,我沒辦法兼顧了。”謝然有點頭大,隨便找了個根本不成立的借口。
一聽到不是因為錢,老喬立刻鬆了口氣:“我們再招人,本來就是應該交給專業團隊來做的。”
他還要再繼續勸,這時小馬在一旁開口了。
“別勸了,老喬,當初你在外地躲着不知道,網站剛上線的時候他們兄弟倆有多累,”他又看着謝然,“你不想做就賣掉,反正這個網站是你和你弟搞起來的,我們沒幫上什麼忙,投資也是你想辦法拉的,其他人都沒資格說什麼。”
本就長得凶,此刻濃眉擰着更顯不耐,被小馬這樣一說,老喬立刻不吭聲了。
謝然看見老喬的反應,打了個圓場,只說還沒想好,對方給了一個月時間考慮,六月份以後再說,也可能不賣,繼續做,他語氣一變,又道:“但如果有天做不下去了,要賣,這就是我能為你們爭取來最好的結果。”
小馬點點頭,拿起外套說他去抽煙,今天的他莫名煩躁。
他一出去,謝然就看向老喬。
“小馬這人說話直,你也知道,別往心裏去,他沒有別的意思。”
馬貝貝這話說得不漂亮,連謝然都聽出來了,話里話外有抱怨老喬站着說話不腰疼,坐享其成的意思。
老喬勉強笑了笑,然而笑意不達眼底,只余嘴角肌肉怪異地抽搐。他盯着謝然辦公桌上放的合照,還是他逃跑前把小喬帶來這裏交給謝然的那天照的,大家挨個站好,謝然挨着謝青寄,瘦子站在最旁邊,小馬讓小喬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像男僕忠心耿耿地馱着公主。
老喬永遠記得拍下這張照片時的心情,熱血沸騰,充滿期望,他終於有了朋友,終於擺脫了那些不光彩的過去,他忍不住把照片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看着上面大家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勸誡自己,馬貝貝不是刻意針對他,更沒有看不起他,只是說話難聽而已。
“老喬?”
謝然見老喬臉色不大對,怕他鑽牛角尖。
老喬猛然回神,僵笑着喃喃自語:“這個網站辦起來的時候我是沒怎麼出力,我倒是想出,我有機會嗎我,我在外地躲着,我為什麼躲着啊,我為什麼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小馬還能不知道?再說了,我回來以後,公司大事小事沒少掏力,也是當成自己的事業在搞。”
他發了幾句牢騷,抬頭髮現謝然正擔心地看着自己,索性一拍腿站起來,故作輕鬆道,“你別擔心,我怎麼可能跟他計較,大家都是兄弟,我知道他人就這樣,我一直都知道……他就這樣。”
老喬臉上充滿着為自己找補的尷尬,嘟囔着到點接小喬了,不再理會謝然的勸慰,拿起外套出門。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叫謝然十分頭痛,網站的事情沒有商量出個頭緒,還倒鬧得老喬和小馬不高興,等追出去一看,老喬已經開車走了。
他又給小馬打電話,最後在公司頂樓的天台上找到了吸煙的馬貝貝。
謝然煩躁地抓抓頭髮走上前,對小馬道:“老喬又沒有別的意思,也是站在公司角度考慮的,你說那樣的話人家沒給你擺臉色已經很夠哥們了。”
小馬噴出口煙,神色有些鬱悶:“知道,那我也是實話實說,我這人講情不講理,只知道當初是你帶着我們把公司做起來的,誰都沒資格管你去做什麼。況且那天有人去店裏鬧事的時候,看他躲在裏面,我有點不爽。”
老喬講理,小馬講情,這就是兩人最大的不同。
“你最近怎麼了,火氣這麼大?上次就聽見你和瘦子在茶水間嘀嘀咕咕說老喬。”
馬貝貝沒吭聲,謝然又推了他一下。小馬突然把煙往地上一扔,狠狠抹了把臉,用手捂着眼睛,謝然看出點不對勁來,把他的手往下一拉,突然發現馬貝貝居然在哭。
“我覺得我媽生病了。”
馬貝貝聲音哽咽。
“我姑給我打電話,說在醫院看見我媽了,我電腦里的瀏覽搜索記錄,都是在查化療的後遺症,還有治療癌症的土偏方,昨天我回家看見有個快遞就拆了,結果是好幾頂假髮,我問我媽怎麼了,她也不肯說,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也一直否認。”
“這他娘的不是生病了還能是什麼?我……我爺爺已經死了,就剩我媽一個親人了。”
上一次見小馬這個大男人哭得這樣悲慘,還是他爺爺去世的時候。謝然想安慰小馬,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他的印象中,上輩子馬阿姨活的時間比他還長,也並沒有聽說她得了什麼疾病,會在接下來半年內去世的,只有王雪新一個。
想到這裏,謝然面色一變,放在小馬肩膀上的手也隨之僵硬。
小馬的媽媽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謝然不敢細想下去,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離5月3號還有不到一個月,就算是癌症,也不可能發病那麼快……明明還沒有一個定論,可他看着痛哭的小馬卻突然愧疚心虛起來,像是他偷走了別人媽媽的性命來救自己的媽媽。
“你這幾天別來公司了,帶你媽去醫院檢查一下,她不去你就想辦法把她弄過去,出……出結果了告訴我一下。”
小馬點頭。
接下來的一下午謝然都心不在焉,下了班之後直接收拾東西,準備從今天開始搬回王雪新那邊住。
心裏藏着事,連往裏面扔了什麼衣服都不知道,直到箱子拉鏈被卡住拉不上,謝然才反應過來,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不小心把謝青寄留在這裏的白襯衫給扔進去了。
謝然對這件衣服非常熟悉,上輩子和謝青寄第一次做愛時對方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雞飛狗跳的家長會時也是這身衣服,甚至謝然跳進海中,被冰涼的海水包裹,也是這件衣服濕噠噠地緊貼着他的皮膚。
他一下子冷靜下來,坐在沙發上沉默很久,終於忍不住撥通謝青寄的電話。
“怎麼了?”
電話里傳來弟弟一貫波瀾不驚讓人心安的聲音,這個時間謝青寄在上課,見是謝然打來的,當即彎着腰走到教室外面去接。
“我最近挺忙,回家蹭幾天飯,跟你說一聲,怕你來公寓找我的時候找不到。”
“知道了……能不能下個禮拜再回去?過完這個周末,你周五可以過來接我嗎?”
他的聲音很低,有那麼點撒嬌的意思,聽得謝然一愣,謝青寄幾乎從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問他怎麼了,也只是說有點事情要教他。
“教”這個字眼令謝然十分介意,不明白對方話里的意思,正要再追問,謝青寄以正在上課為借口,匆匆掛斷電話。
有風吹進來,謝然打了個寒顫,抬頭髮現窗戶沒關,窗外陰雲密佈,像是倒着的海面,預示着一場傾盆大雨的到來,謝然站在窗邊沉默不語,只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令人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