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見
清晨。
謝然剛睡下不到三個小時,就被鬧鐘吵醒,伸手往旁邊一摸,謝青寄躺的那半邊已經涼了。
“謝青寄!謝青寄!”
謝然扯着嗓子喊,謝青寄沒喊來,倒是喊來了謝青寄的貓。
這貓獨樹一幟,別具一格。別人的貓是一隻貓,一條貓,謝青寄的貓形容起來,那隻能用一坨、一攤,是飢荒年間殺了吃肉能餵飽一家人的重量級選手。
此貓賊眉鼠眼,奸詐狡猾,腳下生風,總是不吭不響從后偷襲,出其不意地扒住謝然腳脖子咬上一口,平時走不了兩步就往地上一趴,扯着公驢嗓子亂吼亂叫,要謝青寄抱它摸它,幹了壞事溜得卻比耗子還快,從不叫謝然抓住。
謝青寄的貓跟謝青寄本人一樣,他們都不喜歡謝然。
它總覺得謝然要迫害自己的主人,一聽見謝然的聲音,不知打哪兒跑來,神出鬼沒地打頭頂從天而降,咣當一聲砸在他肚子上,用審視的目光看着他。
謝然心想還好謝青寄給自己掰彎了不需要娶妻生子,不然老婆懷孕的時候被貓這樣一砸准得流產。
“去去去。”他輕輕揮手把貓掃到床下:“被那小子看見又得怪我把你放進來。”
有次倆人辦事忘記關門,大汗淋漓地完事以後才發現這貓就蹲在床頭睜眼看着,謝青寄剛射完,陰莖還硬着,甚至來不及從自己親哥體內拔出,被貓拿眼珠子這樣烏溜溜地一盯,立刻就軟了。
從此以後只要謝然過來,他都不讓貓進卧室睡。
謝然在床上叫喚,撓謝青寄的背,貓在門外叫喚,撓門。一唱一和地折騰謝青寄。
那貓又沖謝然尖聲叫喚,謝青寄聽見聲音,打着領帶過來,抱起貓看了一眼,沒什麼情緒道:“你又欺負它。”
“你說這話就是偏心,怎麼剛才我喊你你不來,它還沒叫喚幾聲你就跑這麼快?”
謝青寄不吭聲,那貓壓在他手臂上,屁股肉從他結實有力的小臂邊緣溢出,從生理或心理的角度看,這貓都是一隻太監,正狗仗人勢,神氣活現地看着謝然。
謝青寄彎腰把它往地上一放,它就識趣地走了。
他抱貓的次數比抱謝然多。
“哪兒去?穿這麼正式。”
“今天市公安局的領導來學校里講座,老師讓我做學生代表。”
謝青寄突然掀起眼皮,看了眼謝然。謝然面色不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朝他招手:“知道了,過來,親一口,快過生日了,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謝青寄臉色顯出一絲不自然,站着沒動,反倒是把頭扭到一邊去,謝然又笑罵一句:“讓你過來你聽不見?過來親親我怎麼了,把我壓在床上死命乾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小子不好意思呢。”
“別說了。”
不知哪句話惹得謝青寄不高興,他臉色突然冷下。
簡單三個字卻擲地有聲,謝然果然不說了,盯着弟弟看了又看,被仔細瞧着的那個低着頭,沒看到他哥複雜神色中的依戀,不舍與遺憾。
謝然尷尬地摸了摸頭,自言自語道:“好嘛,不親就不親,你可別後悔。”
謝青寄抬腳往外走,到門邊時腳步一頓,似乎是想回頭。
謝然那快要撲滅的希望如見風的火苗,瞬間死灰復燃,以星火燎原的姿態鋪天蓋地而來。
他手腳漸漸熱起來,心跳也快起來,可接着謝青寄頭也不回地離開。
樓下傳來關門聲,謝然就又泄了氣,怔怔地發獃,自言自語道:“不親就不親嘛……”
他撇了撇嘴,繼而起床,給貓添飯,給自己做飯。臨出門時改變主意,從衣櫃深處扒出件發黃泛舊的白襯衫,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得意洋洋地一整衣領,出了門才敢把煙點上。
謝青寄龜毛又有潔癖,不叫他在屋裏抽煙。
出租車一路載着他來到名下的娛樂城,那門童認識他,主動替謝然掃碼付車費,開門領路,還當謝然今天是來查賬的,把在場子裏的領事都給喊了過來。
一人點頭哈腰,給謝然遞煙,謝然接了咬在嘴裏,那人又想湊上來點煙,被輕輕攔開。
“呦!大哥今天穿白襯衫啊,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大學生呢!”
一聽別人誇他像大學生,謝然心裏美得要死,嘴上卻還謙虛道:“還行吧,這我弟的衣服。真有這麼好看嗎?其實我也覺不錯哈哈,老喬呢?”
“喬哥今天去東城了,那邊的場子前兩天被人舉報,條子來查過一次,喬哥不放心,這幾天親自去盯。大哥找他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他了,過來看看,想見他一面,算了,不在就算了。”
謝然滿臉遺憾。
他已經很久不需要自己巡場,今天專門過來就是想看一看老喬。
他的兄弟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一路下來,就剩這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禿頂老會計還跟着他。
謝然轉身要走,一群小弟夾道歡送。
誰知他又突然停下,認真道:“別條子條子地喊,我弟今年就從警校畢業,馬上就是光榮的人民警察,罵誰呢你。跟老喬說說,有錢了換個好點的手機,你們給他下載個微信,每次給他打電話都找不到人,他那老人寶早該淘汰了。還有你們,以後說話做事都機靈着點,也多攢攢錢。”
小弟們紛紛點頭,表示聽到了。
謝然訓了會兒人,看着小弟們膽戰心驚又一頭霧水的臉,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出門坐上一輛公交車,一頭扎到後排靠窗的位置,從城南到城北坐了好幾個來回,路過某站時廣播報站,“——永和公墓到了,需要的乘客請在後門下車。”
他本不想下車,可剛才給老太讓座,此時站在門邊,給活生生擠下去。
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擠公交時才不管你是哪路的大佬。
他買束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等來前來祭奠已故親屬的陌生人,將人一攔,給對方些錢,又告訴他墓碑位置和名字,托他替自己祭拜,接着不顧旁人奇怪眼神,打車回到謝青寄和自己的家。嚴格來說那隻能叫謝青寄的公寓,是謝然死皮賴臉搬進去的。
他挽起袖子做飯,手癢又去摸煙,臨時想起謝青寄的叮囑,只好把手抽出來。
“操!”
謝然掂着鍋鏟,突然惡狠狠地罵上一句,嘟囔道:“你都不知道疼疼我,我憑什麼聽你的。”
他拿出煙,彷彿存心跟謝青寄過不去似的,在廚房抽了個痛快。
這個在外呼風喚雨、人人喊打的黑社會大佬,嘴上一邊罵著親弟,一邊任勞任怨地給親弟做飯,做好飯卻又不吃,圍裙摘掉,手錶摘掉,手機和鑰匙一起放在鞋柜上,要不是裸奔出街會被抓,謝然真想連衣服都不穿。
他什麼都不要帶走。
謝然站在玄關,他轉頭,最後看了眼這個屋子。
那隻貓就坐在飯桌上,詭異地瞪視着這個行為異常的混蛋。
“以後沒人和你搶了。”
謝然哼笑一聲。
老貓頭歪了歪,突然從桌上一躍而下,繼而做了一件讓謝然瞠目結舌的事情。
——它蹲在謝然腳邊蹭了蹭,嫩聲嫩氣地“瞄”了一聲。
此貓想要謝青寄摸它時,就會發出這種迷惑人心的諂媚叫聲。
謝然驚疑不定,往貓碗那邊看了一眼,見還有吃的,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猶豫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時刻防備着被貓撓,朝它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摸。
貓也朝他掌心蹭着。
它的毛髮帶着溫度,柔軟地剮蹭在謝然手心。
這相見眼紅,互看不順的兩個生物突然在這一天的某一刻達到了某種奇妙的和解,連謝然都說不出原因。
原來小動物真的有靈性,它們什麼都知道。
謝然突然道:“你比謝青寄有人情味兒。”
接着起身,不再留戀,這個鳩佔鵲巢的不速之客,這個人見人煩的黑社會頭子,終於離開了人民警察預備役——謝青寄的家。
謝然打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海邊。到了地方條件反射性地一摸手機,正想掃碼付錢,才想起手機留在家中,這年頭誰還帶現金出門。
那司機瞪眼看着他,謝然滿臉尷尬,吞吞吐吐,再沒有剛才摘表摔鑰匙時的洒脫。
“叔,不是我想賴賬,是我手機真沒帶在身上,這樣吧,槐北路的娛樂城你知道嗎?那是我開的,你回頭找一叫老喬的拿錢。”
那司機一聽槐北路娛樂城,登時面色大變,不敢再找謝然要錢,把他打發下車。
臭名昭著的大流氓謝然灰溜溜下車,心想,真他媽丟人。
天色漸晚,他把鞋找個垃圾桶一扔,赤着腳走到堤壩上,翻過護欄,靜靜地站着,傾聽海浪聲,聞着充滿鹹味的海風。
這個時間段,要麼是被工作折磨一天的人拖着麻木的身體回家做飯,要麼是吃飽的人下樓遛彎跳廣場舞,這片海灘自從填海工程竣工后,就鮮少有人來這裏。
鷗鳥展翅劃過,鳥喙朝海面輕輕一點,繼而升空遠去。
謝然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太陽一落,天就黑了。天一黑,四周無人,連鳥也飛走了,海風吹來時還帶着海水腥鹹的熱浪,可謝然卻手腳冰涼。
他獨自一人,在這一時三刻里,終於獲得了生命中難得的平靜。
謝然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獃,他想,謝青寄回到家后,聞見廚房裏的煙味會生氣嗎?他是否會後悔出門前,沒有擠出那寶貴的一兩秒,回頭親一親自己。
海浪和風一唱一和,一個拍打礁石,一個送到謝然耳邊,他的心在這一刻無比的寧靜,接着微微一笑,像飛鳥出籠般,沒有任何留戀地跳了下去。
他什麼都不要帶走,卻唯獨穿走了謝青寄七年前買的一件白襯衣;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卻百忙之中抽空給謝青寄做了一頓他並不一定會吃下去的飯。
太陽一落,天就黑了,天一黑,鳥就飛走了,鳥飛走,謝然也走了。
二零一八年,這個世界留給三十歲的謝然最後的聲音,是他從堤壩上一躍而下,落進海里時“咚”的入水聲。